红尘夜

红尘夜
晚上八点了，庄稼边上的大土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了。
我不怕黑。
幽静的路，大树并排在两边，茂密的树帽子，把我的头顶遮盖得紧紧的。
我抬头看天，月大而圆，皎皎银辉从树叶的缝隙里湿淋淋地落到地面。
秋天的庄稼，东倒西歪地匍匐倒下，田地里没有人了。
我沿着大减河往家走，减河的水涨了起来，一个涟漪跟着一个涟漪，水里也落了个月亮，水里得月亮更温润，更洁白，辽阔得水面上，有一两只水鸟，白羽翩翩，高高低低地起落着。
原野的夜，这么安静，我停了下来，我的脚边，是不知道多少年的坟塋，坟塋变形了，朽旧的棺木漏出了角。
我向来不怕这个，就像我尊重生命一样，我也尊重亡者。
这大减河，在月色的笼罩下，生机盎然，自成世界。
我不想回家。
回家有什么用呢？
一个屋顶下的三间房子，女儿住一间，我住一间，丈夫住一间。
三年了，我的丈夫在外间屋，快快乐乐地聊微信，我知道，他和梅在嬉笑，在温言地哄着梅。
每个人都知道，丈夫有了梅，有什么事可以瞒过枕边人呢？
我催眠自己，不去过问这个问题，如果妻子去装傻，别人不会戳穿这个骗局的，我甘心情愿去装傻，希望别人也来装傻。
可是，我骗不了自己啊！
我坐在减河边上，对着古老的坟塋。
这坟塋好像有了生命，我好像看到了他的生影。
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身影。
这个人坐在坟头，对我呲呲牙，打了个呼哨，他的脸看不清了，露着白惨惨的骨头。
“有什么用，傻姑娘？”他说，叽叽嘎嘎的声音，踞一般响起，“自欺欺人吧了。”
“人间的爱情？啧啧！”他嘬着牙花，鄙夷地说，“夫妻本是同林鸟，大难来时各自飞！”
我凝视着他，没有吭声。
他在腐木里乱掏，掏出一个盒子，用指骨打开，盒子里是个小瓶子。
瓶子真漂亮。银闪闪的光泽，瓶身上镶嵌着宝石，我忽然想起美人鱼跟巫婆换取的魔药。想当初，那美人鱼换取的魔药，也是装在这么美丽精致的瓶子吧？
“我也想要爱情”这骨头人说，“我爱上了我的主人。”
“她是那么的美，是有名的美人！她的眼睛，还有她的手，没有一处不美丽。”骨头人再看我一眼，咳咳蚩蚩又笑了，“你比她差远了。不过，”
他看着我，眼睛空洞，黑漆漆的，幽深得像口井。
“不过，你是个人”他说，“我的主人，她是只狼。美丽的画皮啊，媚惑着人心。”
他气恨起来，抖动着身体，骨骼呱呱哒哒撞击着。
“她爱上了我的皮肉，”他说，伸展自己的骨头，又弹弹骨节，慢慢剔着骨缝，这骨头在月光下，是蓝色，像大龙虾的铠甲。
我看着他，没有恐惧，更没有慌张。
“你离开你丈夫吧”骨头人说，“这种人，没有真心的。”
“他有真心！”我说，“他不过被梅花迷惑，他会回来的。”
“我知道”骨头人嘲笑地说，“你们恩爱过啊！你们从我的身边走过，你们互相瞅着，手拉着手。”
他停了下来，侧耳倾听着，继续说：“那真是美好的景致，我们每一具骨头，都喜欢你们经过，真是恩爱的夫妻。”
“那又能怎么样呢？”他停了下来，“那是过去！是过去的了！”
我瞅着他，看着他的牙齿张合，这上下的牙齿少了一半，窟窿里面嗖嗖地冒出了风。
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，这里面也卷起了风暴，在我的心尖上跳跃，用细细的银针把我的心刺的斑斑驳驳。
骨头人拿起小瓶子，递给我看。
“我们也爱过，”他又阴阴地笑了，“不过，她请我喝了这个。”
“她告诉我，她永远爱我，所以，我得离开她”骨头人用手骨按住骷髅头，“我那么爱她，我的命又能算什么呢？”
“你喝了吗？”
“你说呢？”
我没有回答，风诡异起来，风的精灵梦一样围着小瓶子跳起舞。
我有些迷惑。
月亮爬上中天，天空晴朗，高而辽阔。
水鸟飞得高了，鸣叫着扑向苍穹，洁白的羽毛，星一般掠过碧空。
群星升腾。
减河的水面停止了荡漾，安静得像镜面一样。
一条小船停泊在水边。
我们曾经在减河上荡舟，在桥墩下，水草缠住了小舟，我们偷偷地亲吻。
先结婚，后恋爱。
少年夫妻的恩爱，在记忆里水晶般明丽。
即便我的后背与心窝都被插了利刃，我依然固执地守着过去，等着他的归来。
骨头人站起来，叮叮当当走过来，蓝色的骨头，开着绿色的小花朵。
我没有怕，我静静瞅着他。
“你要这个魔药吗？”他温柔地问，“我可以白送。”
我的四周，所有的，都跳起了舞蹈。
干枯的庄稼，在嚎啕，他们要抢回自己的果实，大树彼此抽打树冠，痛骂对方占据了自己的泥土和水份，坟塋里喧闹起来，所有死亡的都希望活过来。
我淡然。
我依然抬头看着月亮。
这月光安然地照耀，有了巨大得月晕，细细看去，月亮周围有了七彩的虹。
“好美啊！”
“爱情吗？”
我看着骨头人，又看看美丽的瓶子，推开了他的指骨。
丈夫从庄稼里奔出来，带着我的厚衣。
“苓”他紧张地说，“你为什么现在没有回家？”
没有回家？没有回家？为什么现在没有回家？我忽然觉得可笑起来。
他把外衣披在我身上，看看我，想牵我的手，我看着他的手，这手又瑟瑟地收回了。
我自己穿好衣服。
“我要走了。”
“到哪里去？”
“回家去，带着女儿，回家去。”
“回哪个家？”
“我自己的家。”
“你不要我了吗？”
“就算这样吧”我又抬起头，看着天幕，星光坠落，这世界这么完整，依然美丽，依然给人期盼。
骨头人消失了，四周更是寂静。
在这寂寂无声处，我把我们的过去，轻轻摇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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