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尘鼓

红尘鼓
邻居大爷，非常有趣。
他每天只扫自己门前的地面，离开他的地面三寸，他也不会去扫。
夏天，地面有水洼，他端一盆土，只把门前铺上土，剩下的土，他会端回去，他家门口旁边的水洼，就乐呵呵地亮着，闪着，我们从他门口走过，脚踏在泥土上，脚又踏在泥水上。
我养着两只小狗，这小狗从来不在家里排泄，他们一定在胡同里方便，经常到这老人门前解膄，老人从来不处理小狗的粪便。
我每天第一件事，就是把小狗的排泄物铲干净。
我母亲和这老人家完全不一样。
母亲为别人忙活了一辈子。她知道许多老例儿，无论红事还是白事，她心里有一本帐。
我们是古镇，自古有许多妈妈例儿，老人们谨守着老例儿，从不创新，固守着这“传统”。
妈妈给人忙活事，没有任何酬劳的。
老人忠厚一辈子，我们从来没被人说过“奸诈”，我的哥哥姐姐们，也特别爱给人家忙活事。
这些，都是没有酬劳的。
我极小得时候，半夜里，经常摸不到妈妈，妈妈在半夜，就被人请去坐镇。大多是妇女生孩子，或者老人去世。
妈妈这一走，就会是三两天，这时候，我们得吃爸爸做的嘎嘎汤。
我爸爸只会做嘎嘎汤，他把嘎嘎攥得特别难看，煮不熟，而且，嘎嘎汤里，他不会下面条，因为他不会擀面条，我咽不下去，我就整天饿着。
我们家有个大冬瓜，是姥姥送我们的。家里只有这个可以吃了。
我饿得哭时，大姐就切片冬瓜给我，二姐偷着咬一口，说：“又脆又甜，大姐偏心眼，只给老妹子吃！”
我又饿哭时，大姐又切一片给我，三哥看看我，实在没好意思来尝尝看。
妈妈不在家，我不肯喝嘎嘎汤，这哥哥姐姐们就想别的方法，别饿死我。
妈妈不在家时，我就撒赖，一会哭一顿，一会又哭一场，大家都头疼欲裂。
我也不跟哥哥姐姐们出去玩了，我坐在“大鸭子”上，这是减哥哥从地里挖出的树根，样子像个鸭子，减哥哥把它打磨成了我的坐骑，我开始“咧咧”，每个人都离开我八丈远，大姐实在没法了，把我扔给减哥哥，扭头跑了。
冬瓜吃完了，大鸭子坐腻了，我又开始哭，我饿得慌，我看见爸爸做的嘎嘎汤，这丑陋的黄色，我更饿得慌。
已经是暮春了，春暖花开。
三哥跟二姐都跑到野地里去了。
三哥自己会糊风筝，他糊了个大八卦风筝，用的是报纸，他自己用棒子面打好了浆糊，跟小狗子两人，鼓捣了一天，终于扎好了风筝。
我坐着大鸭子，还是哭，小狗子他妈妈也去忙活事了，跟我妈妈一块去的，小狗子他爸爸只可以做面糊糊，小狗子一直在我家混着喝嘎嘎汤。
我看见他们的玉米面浆糊，我更饿得慌，我哇地哭了出来。
我饿啊！我饿也不会喝嘎嘎汤！我到了现在，看见棒子面，还苦大仇深，打死不吃！
减哥哥实在没法了，他在我跟前蹲下来：“跟哥哥走吧，我们去捋榆钱？”
榆钱？我眼前一亮，对呀，这个季节，榆树长了好多钱钱啊？
我立刻乖巧起来，抹抹鼻涕，爬上了减哥哥的背。
小狗子跟着三哥跑了，他们的大风筝上，插着芦苇絮，这芦苇絮飘飘悠悠的，三哥举着大风筝，小狗子扯着线，小狗子扭头看看我，本来想约请我的，看我哭得那个“怂样”，他聪明地闭了嘴巴，跑远了。
春天真的来了啊！
老天真是公平，他把春天打扮得真美丽。
我爬在减哥哥的背上，只觉得满眼粉绿，阳光明媚。
大路两边的果树林，喷出了火焰，熊熊燃烧着，那是蟠桃林。只有蟠桃树，花朵才是正粉，接近大红色。
“好香啊，哥哥”我趴在哥哥耳朵边说，“好香啊，哥哥，这花不能吃吧？”
“这花朵不能吃，胖胖！”
减哥哥说，“今年，这些蟠桃要嫁接了，就可以结大蟠桃了。”
暖呼呼的风吹过来，花香也跟着吹过来，我觉得不是太饿得慌了。
减哥哥背我进入树林，为我折了一只桃花，桃林里，落英缤纷，地面解了冻，春天的水汽慢慢腾上来。
我忽然爱娇起来，我看着减哥哥，他的脸在桃花瓣后，比在梨树花后面，更温润。
减哥哥好漂亮。我心里说，二姐和减哥哥长的好像，他们都好漂亮。
我悄悄叹了口气，我外号就叫胖胖，我能漂亮吗？
我又黑又矮又胖！我心里难过起来，认同了我三哥得说法。
老妹子是个黄毛丫头嘛！
我又要哭了，这次不是饿，是发现自己是个丑丫头。
减哥哥皱起眉，牵着我向桃林深处走去。
桃林深处，有一株大榆树。
他不知道多少岁了，他都长的横了，黑黑壮壮的，树干皴裂，长满了爬爬。
三哥在下面拴了秋千，姐姐绑了个小凳子，我和小狗子经常在树下荡秋千。
他把我悠起来，我快乐地笑了。
“狗子哥，使点劲啊！”我荡起来，在风里来往，我坐在秋千里，可以看得很远。
小狗子抹抹鼻涕，继续推着秋千，“胖胖，你不怕吗？”
“我不怕，狗子哥！”我矫情地说，“我不怕高高！我像飞一样啊！”
小狗子不肯再推送，他怕摔到我，我三哥卖小猪摔了我以后，减哥哥狠狠说过他，小狗子看了个满眼，他学灵了。
减哥哥爬上大榆树，榆树长了好多榆钱，这碧色的钱币，傲然怒放，坠满了树梢。
减哥哥站在榆树上，他好高啊！我捂住眼，怕高又想看着自己的哥哥。
他站在树上，低头看着我，满面笑容，看得我害羞起来，我觉得喘不过气来，这少年温润，翩翩如玉。
他的脚踏在树上，轻轻用力，天上下了钱币，碧玉的钱币洋洋洒洒，雨点一样跌落。
我罩在榆钱雨里。
我捡了榆钱，放进嘴里，软糯的口感，满口清香，春天的故事，在我嘴巴里跳起了芭蕾。
“好甜啊！”我冲着他仰起脸，“真好吃，好嫩的榆钱钱。”
哥哥往下扔着榆钱：“不要都吃了，老妹子，给哥哥留几个啊！”
“我知道”我说，嚼着榆钱，“老妹子不是小馋猫，老妹子可有出息了。”
“好好。”
榆钱继续飘落，春天抖着她的羽毛，春色满园，那些榆树钱钱，他们从天而落，遮天盖地，我的减哥哥，他踏在榆树上，肆意挥散春天的钱币，他快乐地看着我，慷慨地把春天的金钱送来给我。
如今，红尘又击起战鼓，声音缓缓急急，母亲厚徳一辈子，八十五岁卒。
她走时，惦记着我。
如今，故人又来，红尘的帷幕被瘦削的手打开，自减哥哥去后，我坠落自闭，苦苦挣扎，不得解脱，多少次，我问自己，那年的榆树飘钱，是不是春天之手，用那些碎玉买走我的挚爱吗？
我实在无法回应这鼓声，这红尘之鼓，只能敲打在我的心头，可是，我对逝去的最爱怀念，这红尘之鼓却敲打在骨髓里啊！

{:4_104:}

{:4_107:}

谢谢，新手上路，请多关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