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闲书过眼录
一、《金瓶梅词话》(上下册);兰陵笑笑生著;陶慕宁校注;人民文学出版社。
我手头的《金瓶梅词话》是200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,以万历本为底本,参考崇祯本校订,以武松景阳冈打虎开始,开头用的是《水浒全传》的文本。《金瓶梅》另外一个比较常见的版本,是以西门庆十兄弟结义为开头,我倒觉得那个版本的开头可能更加合理一点,愣把《水浒》的几回塞进去,其实和后面的故事关系不大,有点不伦不类。
这本当然是洁本,多数未曾看过,只耳闻《金瓶梅》大名的人最关心的部分,在这个版本中都割掉了。即便是这样的洁本,国内现在也奇货可居,我在孔夫子网上看到同样的版本,九成新品相,已经卖到两百多元。
整部小说缺失的不过四千三百余字,本书编者很严谨,在删除的地方标出此处删除多少多少字。在互联网的时代,想看到全本不是什么难事,网上搜搜,自然有未删节的电子版,按照编者标明的删除段落,一对照便知。要纸质的,也可以去买港版、台版,也有全本。我就是特意在网上找了全本,两相对照,可以告诉各位,删除部分真没有什么稀奇之处,文字描述实在有些千篇一律,比你看过的很多老师的爱情动作片还要程式化。
《金瓶梅词话》不止是这些描写常常重复乏味,整部小说也有很多段落看上去极其无趣。小说中西门大官人家中一次次宴饮、酬酢,人来人往,送礼回礼,唱戏听曲,简直令人昏昏欲睡。作者用了如此多的笔墨描述大同小异的事件,如能从中刻画出不同的人物,见出各异的世情也好,但《金瓶梅》在人物描绘上又并非强项,只见来来往往的人物,却看不清人的面目。
《金瓶梅》说的是宋朝的事,书中描述的社会状况、生活习却惯全是明代的景象。兰陵笑笑生全不在乎宋代到底是什么状况,不过借历史写当日。《金瓶梅》的好处在于对明代生活状态描摹的细致真切,但缺点也在此。巨细靡遗,又一次次重复,未免陷于琐碎,又过于平板,令故事有时显得拖沓乏味。
很多人说《红楼梦》的写作手法受到了《金瓶梅》很大影响,但细读两书,《红楼梦》还是青胜于蓝。《红楼梦》中,村俗如刘姥姥,高冷如妙玉都各有情态。《红楼梦》里的一群配角,如袭人、晴雯、紫鹃,甚至芳官、小红等,性格是何其鲜明,《金瓶梅》里虽也人物众多,能让我们记住的却太少。西门庆家的丫鬟婆姨也是一群,如迎春、书童、画童、棋童、来安、玳安、来宝,小厮众多,我们几乎难以区分他们的形象。曹雪芹借三两句闲笔勾勒出一个人的特征,兰陵笑笑生虽是前辈,技艺可远及不上曹雪芹。
着墨多的人物,《金瓶梅》也有不小的缺点。如李瓶儿,小说前后判若两人。小说前部,李瓶儿对原配花子虚可谓绝情绝义,眼看着别人构陷自己的丈夫,不但不怜悯,反而落井下石。后嫁蒋竹山,又任由西门庆派泼皮把蒋竹山整治走,从前期看,李瓶儿怎么看也不是一个贤良贞妇的形象。然而,嫁给西门庆后,李瓶儿性情大变,变得宽厚深情,对西门庆一心一意不说,对下人与西门庆的其他妻妾也曲意攀结,连潘金莲的咄咄逼人,不惜忍辱含垢,也不愿其冲突。前后的李瓶儿仿佛判若两人,中间却看不出过渡。《金瓶梅》中这种人物性格分裂还有多处,都为了情节而不顾及人物的败笔。
兰陵笑笑生似乎更善于挖掘“恶”,潘金莲、庞春梅,甚至丫鬟秋菊反倒更加性格鲜明。陈经济前期除了贪淫,看不出此人的其他特性。到了西门庆死后,劣迹昭彰,形象丰满了很多。反之吴月娘、孟玉楼描写上倒有点模糊难辨。
《金瓶梅》真是一本“恶之花”,兰陵笑笑生对人性之恶描绘极尽其致,形形色色的“恶”,蝇营狗苟、淫风败德、负恩背义,满篇皆是。《金瓶梅》中好人极少,偶尔出现一位,常常是极不重要的人物。不喜欢《金瓶梅》的人,除了其中的“淫”,大概也觉得其“恶”未免败坏风气。
然而,《金瓶梅》的好处正在此。兰陵笑笑生写市态全然是白描,却鞭辟入里,尽其表里,毫不隐晦粉饰。官场官官相护,翻云覆雨的贪虐,市井人物的趋炎附势、欺善畏恶,种种的钻营与欺诈,炎凉薄厚,全无遮挡,直剖人性。乃至王六儿、宋慧莲的“淫”,也具备不同的层次,掺入复杂的背景与内容。西门庆更是集恶人之大成,却又绝不脸谱化的人物,是《金瓶梅》刻画作为成功的人物。西门庆无恶不作,对朋友却能慷慨有信,对女人虽一味贪淫,却又多情。对众多姬妾姘头都心思温柔,体贴入微。若单独看他对某个女人的态度,俨然比风流才子更多几分深情。西门庆性格的层次如此丰富,可见作者对这类人物观察体味之深刻。
中国的古典长篇小说常有一个毛病——后劲不足,小说往往到了后半部分,行文重复,故事雷同无趣,比如《水浒传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三国演义》这些名篇都存在这个问题。但《金瓶梅词话》愈到后边,味道愈醇,愈看出无常与哀痛。《金瓶梅》的市井喧哗,物欲满眼过后,是繁华荡尽的衰残与凄凉。西门庆一朝撒手人寰,春梅被逐、金莲身死、雪娥为娼、玉楼再嫁,遗腹子孝哥出家为僧,煊煊赫赫的门庭转眼冷落萧条。小说最后,普静禅师荐拔群冤,三更夜静,鬼气森森,读者莫不悚然。此时,读者才拍案,《金瓶梅》市井烦嚣,恶贯满盈之后,竟有如此深厚致密的体味。
说了一堆,返回头要问:《金瓶梅》最吸引人的部分还是不是“性”的部分?我的回答是:当然是!如果你说,被性吸引的都是庸俗的人,由于我们受过教育,有专业素质的读者,所以我们用批判的眼光看《金瓶梅》,最吸引我们是《金瓶梅》深刻的社会意义,我只能说,你要么是太高尚,要么是太虚伪。作为一个俗人。刚才一大篇中谈了很多《金瓶梅》的优劣,但对大多数人而言,最吸引他的恐怕还是“性”。每个读者首先是一个人,作为人,动物性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能,我不相信本能会自然而然被后天教育灌输的道德完全替代。
看过一部叫《年轻气盛》的电影,其实电影主角是一群风烛残年的老人,里面有一句台词说:“我想表达你的欲望,我的欲望,如此纯粹、不切实际、不道德的欲望。但没关系,正因如此,我们才活得有意义”。人生之意义,未必崇高,反而是卑下而切实。
然而,如果你真是从头到尾读完《金瓶梅词话》,就不难发现,《金瓶梅》最重要的地方绝不在“性”上,而在“爱“,不是男欢女爱,是人生之爱恨交缠,是人之恶,物之悲,生之哀。
如果有人坚持说,哪有什么爱,都是装X,都是生理冲动,那他是太不在乎自己作为人和禽兽的差异了。 按潇湘兄的意思,这个坚持了多年的系列以后就不写了?
二、《雪山飞狐》;金庸著;广州出版社。
金庸不太喜欢别人把《雪山飞狐》和电影《罗生门》并论,在这本修订版的《雪山飞狐》后记里,金庸特意加了一段解释文字,把《警世通言》、《一千零一夜》,甚至《圣经》拿出来做类比,只为撇清自己不是借鉴《罗生门》。其实写作手法这种东西,小异而大同,即便现代派看上去光怪陆离的手法,也大多有所依凭。作者大可不必管读者如何附会,只有郭敬明这类大段照抄别人创意者,才该担心读者发现自己的写作秘笈。结果偏偏是金庸在费力解释,郭敬明倒讳莫如深。
大概二十年前,我在北新桥一家街边书店买过一本《雪山飞狐》,这本书至今还在我散乱各处的某个书箱内。当时大陆正版《金庸作品集》是三联书店的版本。原以为自己买的是正版,后来才发现是盗版,用正版的价钱买了一本盗版的书,比买一本真正的盗版书更让人郁闷,说明当时分辨能力很差。虽然内容和版式都和三联版的一样,但中间错别字极多,纸质低劣,还把《飞狐外传》的一部分装订进去了,造成《雪山飞狐》少了一段内容。
这次再买金庸新修订版的《雪山飞狐》,其实是买金庸的随笔集《寻他千百度》时为了凑单免运费,搭配购买的,用来替换我那本盗版书,顺便就重读了一遍。重读的书是不该多说什么的,但《雪山飞狐》是金庸作品里容易被人忽视的一部,也许还有些新鲜东西可谈,尤其是过了将近二十年,一个人看东西的眼光总会有些改变。
《雪山飞狐》虽然不是金庸的名篇,但从小说技巧和人物塑造上,这部书都代表了金庸武侠小说向成熟的过渡。《书剑恩仇录》和《碧血剑》在技巧上都还很稚拙,有太多模仿的痕迹。《射雕英雄传》是金庸早期成就最高的一部作品,《射雕英雄传》之后有了《雪山飞狐》,《雪山飞狐》之后是《神雕侠侣》和《倚天屠龙记》,至《天龙八部》,金庸的武侠进入一个新阶段,《雪山飞狐》厕身其间,恰是是承上启下之作。
在金庸作品中,这是一部篇幅很奇特的作品。几大长篇不必论,稍短一点的如《连城诀》、《侠客行》、《飞狐外传》也都是上下册,三四十万字的体量,短一些的,《越女剑》、《鸳鸯刀》、《白马啸西风》都是几万字,《雪山飞狐》十万字不到,在整个金庸武侠小说系列中不长不短,夹在中间,成为一种奇特的存在。
说短篇好写,其实是庸手的误解,要在不多的文字里谋篇布局,最考究作者的功力。武侠小说是靠情节取胜的类型小说,短的篇幅难以铺展开迂回的情节,更是对作者出了一个难题。《雪山飞狐》的故事不长,却可圈可点。无论金大侠如何解释,他的小说还是借鉴了诸多西方戏剧的手法,在一个固定场景,诸多人物纷纷登场,通过人物间的冲突,带动剧情前进,这完全是舞台剧的常用手段,金庸将其放在场景往往天南海北的武侠小说中,却全无违和感。一个小小的玉笔山庄,不过一天内发生的事情,却在金庸的调度下,演出了武林一桩绵亘百余年的恩怨。节奏紧张,情节衔接巧妙,在中国传统小说里,这种紧凑的手法极其罕见。
因为篇幅短,群像的塑造也增加了难度。《雪山飞狐》短短十万字,出场人物众多,调度转换间,个人性格与心思都能照顾到。主人公如胡一刀、苗人凤、胡斐,每个人形象呼之欲出,配角如平四、宝树、曹云奇、陶百岁,也令人记忆深刻。这些人物远比《碧血剑》里的袁承志,《书剑恩仇录》的陈家洛,要丰富鲜明得多,金大侠功力的增长有目共睹。
然而,金大侠费力解释,刻意为之的多人叙事方式却显得笨拙了。不同人物在叙述故事时,应带着不同的价值观与个性,对同一故事的删减取材和评论中,最能映射出一个人内心的复杂。但金庸让多人叙述这个故事时,既看不到人物应有的个性、相异的谈吐,也没有太多不同的视角,不过是用多人叙述,来补齐一个故事的原委。结果把多人叙述变成作者一个人自说自话。不知金庸是不是意识到了这种缺点,这种叙事方式在他之后的武侠小说中再没出现过。
金庸的故事机变百出,最为引人入胜。武侠说的本就是奇情,不能以寻常所谓“现实主义”来评判。但情节可以天马行空,人情只能太虚假蹈空,若为了故事效果,巧合太多,大违常理,也失了普遍的人情。《雪山飞狐》里苗田范胡几家的恩怨,全得自于一串串的误会巧合,竟百年而不可解,最后,苗人凤和胡斐在山上决斗,来得莫名其妙,刻意制造冲突的手法有点太过了。因一件误会而生嫌隙,终身不可解,是很常见的事,但如果一个误会刚要解开,另一个误会又起,竟连绵数代,实在有悖常理了。
故事不能太合事理,人情更不能任意编排。胡一刀和苗人凤的性格是金庸理想中的人物,英雄相惜,豪气干云,令人印象深刻。但胡一刀妻子因为爱而随丈夫而死,轻轻易易把一个刚到人世的孩子抛在世间,虽然女侠异于常人,但终究是母亲,如此草率,与人情上实属勉强。《白马啸西风》里的金银剑三娘子明明还有逃命的机会,却把七八岁的小女儿李文秀独自抛在大漠,和丈夫一起死去,不管女儿如何活下去,金大侠为了戏剧冲突而斧凿的痕迹太过明显了。
老是靠着误会和巧合来撑场面,久而久之也就乏味了。金庸先生在盛年就宣布封笔不再写武侠小说,柯南道尔下决心在小说里写死福尔摩斯,恐怕也是看出了这种弊端。但柯南道尔到底抵不过读者的口诛笔伐,挣不开利用福尔摩斯名利双收的诱惑,还是让福尔摩斯复活了。金庸比柯南道尔要决绝,无论大家怎么诱惑,《鹿鼎记》之后再也不写武侠小说了。
《鸳鸯刀》是金庸不多见的小品,同样类型大概只有《越女剑》,这两篇小说都不算成功。金庸的优势在故事的营造,层层铺陈,曲折回转,在短的篇幅内营造氛围,并非其所长。就一部短篇而言,《鸳鸯刀》的故事节奏太拖沓了,短篇小说真的不好写。
《白马啸西风》故事情节上和《雪山飞狐》有几分相似,也是父母之仇,也是一群人追寻宝藏,不过《雪山飞狐》着重点在英雄投契的豪情,《白马啸西风》关注的是儿女间的爱恨纠结。汉人和哈萨克人的民族矛盾是故事冲突的一个侧面,宝藏的寻找是一个贯穿的悬念与冲突的症结,最让人印象深刻却是李文秀对苏普的恋慕,是爱而不可得的千古惆怅。可惜,把女人写的可爱是金庸的特长,把女人写得层次丰富却是金庸武功的短门,所以,《白马啸西风》到底是平庸之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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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《萧十一郎》;古龙著;河南文艺出版社。
《萧十一郎》是典型的古龙风格,主人公萧十一郎是典型的古龙小说人物。
古龙写人,写来写去总有几分似曾相识。萧十一郎、李寻欢、楚留香、陆小凤,看上去性格各异,行事举止却藏着无数的相似之处。半是古龙自己的任性,半是古龙理想的凝结。
古龙的小说到处是伪装成江湖客的文艺青年,无端歌哭,情感泛滥,又故意做出冷峻决绝的样子,可惜,故事刚一展开,主人公的pose就绷不住,一颗文艺心就露出尾巴来。萧十一郎是这类文艺男青年的典型形象,沈傲君是这类文艺女青年的代表。文艺女青年刚开始越是冷若冰霜,春心一撩拨就越发不可收拾。如果是我,宁可选风四娘做情人,也不会招惹沈傲君。可文艺男青年和文艺女青年在一起,总是要天雷地火的,所以古龙的故事总得围绕他们,才能讲出古龙的味道。
萧十一郎和李寻欢是一类人,故作叛逆状,好像天下衮衮都是我的仇雠,内里却是一颗为礼教束缚,为侠义之道困囿的玻璃心,简直就是道德模范五好青年。沈傲君和林诗音这类文艺女青年,不管做出如何贤淑贞静的样子,骨子里都喜欢倜傥又纯真的人。萧十一郎可以装成浪子的样,但内心却一往而情深,绝不会移情别恋,这简直就是文艺女青年的理想男朋友。反观看上去娇弱顺从的沈傲君之流,内心纠结,徘徊在两个甚至多个人之间,和萧十一郎恰好成为对比。不是冤家不聚头,这大概是古往今来都喜欢的戏剧冲突,就是不知道古龙总是写这类人物,究竟是在美化男人,还是在糟践女人。
古龙讲故事有一个套路,这样的套路用在了他诸多小说里,看多了难免厌倦。不过,一个把戏能重复玩,每次还能玩出点新惊喜,也的确要看作者的功力。古龙把套路弄成了独特的味道,这是古龙的价值。古龙擅长营造气氛,调动读者的情绪,读者被古龙的笔笼住了,往往忘了人物的苍白和情节的粗糙。
《萧十一郎》的结尾,古龙并不喜欢,我倒觉得,结尾是《萧十一郎》的亮点,留一个开放的结尾,更有味道。可惜,古龙收不住自己的笔,最后还是要写《火并萧十一郎》。后期的古龙越写越差,有些固然由于代笔才力不济所止,重复的手段终于让读者厌倦也是重要原因。
很多人称道古龙小说中各类警句,但我以为,这些故作深沉的警句,只不过展示了古龙一颗无法抑制的文艺青年之心。古龙虽有自己的“态”,但“态”终究是“做”出来的,失之矫情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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