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手发布 发表于 2020-8-17 13:18:28

徐刚:论如何在小说里优雅地“掉书袋”

主持语

在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中,李洱的《应物兄》颇显特别。虽然它赓续了当代小说表现世情伦理、反映现实生活和勘察存在困境的文学传统,但因其内容的繁复和形式的松散,却也让读者见识了小说的另一种写法。我们知道,受文学现代性规范的影响,当代小说历来就在主题范式与形式法则上自成一格。但不能忘记的是,在文学现代性形成以前,小说根本上就是贩夫走卒道听途说来的那些街谈巷语,它致力于探索主流知识之外的各种另类知识,同时也醉心于制造和我们日常经验判然有别的奇异美学。因此未经文学现代性异化的小说,从来都是内容离奇和结构松散。从这个角度看《应物兄》,则不难理解它为何会引发争议。至少对我们这些被现代性话语霸权所规训的读者来说,李洱的写法实在是过于离经叛道。而本期专辑的三篇文章,也主要是从这一角度展开讨论。

徐刚关注的是李洱如何“掉书袋”。他从事件转向知识角度看作品,自然是洞察了作家对于小说现代性谱系的突围。只不过在今天这个时代,“知识的救赎意义早已消失殆尽”,至于“更具意义的文化普及、儒学与现代性变革,以及我们今天如何做一名知识者的宏阔议题,不仅是应物兄,甚至我们自己都没有答案。而关于这些问题的思索,也注定随小说一道,长久地纠缠我们”。

严靖认为“《应物兄》可以归入精神漫游乃至冶游的文学”,是“近乎世情小说与训诫小说的综合体”。他看到了李洱在弥合知识与生活的裂缝时所耗费的苦心,但“小说存在一种物象迷恋。因为这种迷恋,导致一种时感茫然”。

至于张广海的文章,则从小说的词与物之关系入手,以为《应物兄》“既营造了曲折动人的故事,还吸纳了现代哲学的视角,聚焦于词与物的辩证关系,探索了名称、表象、实在、本质、自我、知识、声音、意义等诸多问题,开拓了中国当代小说的表现领域”。

——叶立文

2018年底,李洱近90万字的长篇小说《应物兄》甫一出版便引起了评论界的高度关注。这不仅仅是“13年90万字”这一时间和长度的绝对数字带给人们的震撼这么简单,当然也包含着熟悉李洱创作的读者对他《花腔》《石榴树上结樱桃》之后创作水准的新期待,好在李洱这次并没有让人失望。

作为一部“事件小说”,《应物兄》的故事特别简单,它以济州大学筹备建立儒学院为线索,讲述了大学知识界乃至整个社会的众生百态。一群文化人,以及与之有关的政商两界,不断滋生的层层波澜,如漩涡般将更多的人席卷其中,三教九流都参与进来,形成了一幅广博且极具反讽意味的社会生活画卷。

这里有意思的地方在于,既然涉及知识界的方方面面,那么必然在小说层面与知识高度相关,因此小说的突出特征在于知识的层层积累和叠加。诗人耿占春曾言:“小说可以允许插入各种不同的知识。虽然这些嵌入小说的体裁不一定是插曲式的叙事风格,但它们都增加了作品的‘杂语’性,或深化了小说的一种百科全书的倾向。”不错,这部《应物兄》就被人欣喜地称为“百科全书”式的小说。用评论者的话说,小说驾驭的是人类浩瀚的知识场域和中国几千年的思想史。这些遍布的知识,让小说的主体情节变得不再重要,以至于小说的动力不在于故事的推进,而在于不断的延宕、悬搁和旁逸斜出。无数知识性的细节兀自生长,构成了小说节奏变化的重要契机,也维持着小说叙述的微妙平衡。当然,这些“杂碎一般的知识”,也让阅读变得饶有趣味。

关于这些知识,有细心的研究者做过统计,“小说涉及的典籍著作四百余种,真实的历史人物近二百个,植物五十余种,动物近百种、疾病四十余种,小说人物近百个,涉及各种学说和理论五十余种,各种空间场景和自然地理环境二百余处,这种将密集的知识镶嵌于小说中的写法,在当代文学中几乎是空前的。”举凡风土名物、琴棋书画、文学艺术、医药杂学等,诸多知识都充斥在文本的各个角落,足见作者为此所做的案头工作之深入。这也自然引起了人们的惊呼,将之视为一种作为知识类型的叙事文学典范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
于小说而言,如此庞杂的知识,当然会引起人们有关“掉书袋”的委婉批评。因为在人们看来,精彩好看的聪明、知性和学识,反而会削减了生活本身的“实在感”。这也难怪,“掉书袋”自然包含着十足的贬义,它原本指的不是“掉进书袋里”,而是“向人摇动书袋”,利用一切机会向人炫耀,显摆自己读书多。现实生活中,喜好卖弄知识的人固然令人反感,但于小说而言,有时候卓有成效的“掉书袋”,或许并不像预想的那么糟糕。这一点,在《应物兄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。这部皇皇巨著,似乎在郑重地提示我们,如何在小说里优雅地“掉书袋”。

蒙田曾说,“我转述别人,是为了让自己说得更清楚”。“掉”在很大程度上就是“转述”,让别人替自己说出不能说的话。要想使文章“经世致用”,写作者的“书袋”不可或缺,但关键还应在“掉”上见出功夫。环顾今天的文学圈,能把“书袋”“掉”得令人大开眼界、妙趣横生而又令人心悦诚服的人,确实越来越少了。在这个故事为王的时代,知识型叙事越来越不受待见。作家们对故事的兴趣,永远大于对知识的兴趣。这倒颇有些像是李敬泽所讽刺的“地铁司机”,他们“只管一路狂奔,把人拉到目的地了事”。而那些稀有的知识叙事型作家,则有些像是“三轮车夫”,“一路骑来,叮当作响,吆五喝六,客主迎风而坐,左右四顾,风土人情,世态俗相,可见可闻,可感可知”。

事实上,正是凭借这种丰富而驳杂的知识,李洱的《应物兄》重新让写作成为一件有难度的事情。大概也是在这个意义上,方岩将之称为“知识补偿及其带来的智力训练”,认为这恢复了小说一个非常朴素的功能。其实,这里的智性不仅意味着难度,也包含着乐趣,即所谓知识的乐趣。小说中,李洱往往会抓住故事进程每一个细部大做文章,以某种新鲜的知识勾起读者的阅读兴趣,从而构筑文本愉悦不可或缺的环节。比如小说第6节曾谈到犬和狗的区别:“严格说来,即便在生物学意义上,‘犬’和‘狗’也是不一样的。《说文解字》说得很清楚,‘犬,狗之有悬蹄者也’。犬有五趾,与人一样,而狗只有四趾。犬的第五趾平时悬着,不着地。只有在奔跑或者搏击的时候,第五趾才会派上用场。”另外,文中对于各种稀奇古怪的美食如“鱼咬羊”“仁德丸子”,乃至“套五宝”都有生动的介绍,这些冷僻的知识不禁让人脑洞大开。

关于知识的争论焦点,显然在于作为叙事的细节是否被充分小说化了。这里当然会出现不同情况。有时候,知识的穿插会构成情节必不可少的元素。比如小说第91节关于“觚不觚”的讨论,就不仅仅是一种知识的穿插,而包含着某种暗喻式的深刻阐释。贺绍俊就认为,这里讨论的是国家的法度,因此郑重地将之视为“全书的核心”。从叙事的角度看,这种有机联系自然是知识型叙事的理想形态。然而以这样的叙事要求来看,“离题发挥”的地方也着实不少。比如第43节应物兄师徒围绕珍妮《儒驴》的漫谈,以及唐风几次关于风水的玄谈,就很难说与小说整体密切相关。或者真如郜元宝所说的,“为了把知识点引入,一定要编一个故事”。然而即便如此,我们发现,一些情节看似与作品融合度不高,但这种扩充的细节所带来的生动感,却又令人印象深刻。

不过,在李洱那里,“掉书袋”式的知识引入,显然有着更深的用意。就小说来看,无数的细节,知识的穿插,不仅构成了小说丰富生动的细部,某种意义上也指向着理想小说的样子。如他所言:“百科全书式小说与其说是一种文类,不如说是一种道德理想。借用罗兰·巴特的话说,那是一种仁慈。在小说中,各种知识相互交叉,错综复杂,构成繁复的对话关系,万物兴焉,各居其位,又地位平等。”在他这里,知识被应物赋形,织入小说肌理,而知识的流连,也是人与广博世界的对话形式。因此,亦如李洱在另一个场合所说的,“‘掉书袋’对我来说,还有一个目的,就是增加小说的互文性,以使站在话语的交汇点上,与多种知识展开对话。在我看来,这也是激活小说与世界的对话关系的一种手段。”正是借助这种知识形成的对话关系,小说不再局限于叙事的小天地,而走向更加开阔的境地。

李洱当然知道,《应物兄》的有效读者终归是学院中人,他以学术性或学究式的论文写作形态来对待小说,进而召唤出一种知识上的敬佩与叹服,自然能够为其作品赢得喝彩。而事实上,这些知识的智性与乐趣,大概也只有学院中人才能领悟,才愿意领悟。在这个知识者“啸聚书房”的年代,在这个知与行空前分裂的时代,知识者置身其中的知识体系,显然是空前复杂且含混的。知识总是让人感到困惑和迷惘,这大概正是文化多元时代的“馈赠”。于是,我们的应物兄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怀疑,对各种知识展开怀疑。在他那里,密集的知识,连同无数嘈杂的声音,让他既气闷又苦恼,原本聒噪的他终于变得沉默,只能借助三重自我的“腹语术”疲于招架。因此在这个意义上,《应物兄》里无限的知识清单其实构成了一个具有强劲瓦解力的巨大反讽,因为知识的救赎意义早已消失殆尽。今天的知识,终于蜕变为无聊的游戏、聊胜于无的拼贴,以及茶余饭后的谈资。而更具意义的文化普及、儒学与现代性变革,以及我们今天如何做一名知识者的宏阔议题,不仅是应物兄,甚至我们自己都没有答案。而关于这些问题的思索,也注定随小说一道,长久地纠缠我们。



注释

耿占春:《叙事美学:探索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》,第68页,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。

孟繁华:《应物象形与伟大的文学传统:评李洱的长篇小说〈应物兄〉》,《当代作家评论》2019年第3期。

麦家:《我用大脑写作》,《人生中途》,第112页,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。

李洱:《应物兄》上,第35页,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。

李洱、傅小平:《李洱:写作可以让每个人变成知识分子》,《文学报》2019年2月21日。

李洱:《问答录》,第207-208 页,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。来源:《长江文艺》 | 徐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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