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心武:面向文学,背对文坛|名家谈创作
来源:猛犸新闻·|东方今报首席记者 梁新慧/文 袁晓强/图今年,刘心武已经78岁了!
从1958年开始发表作品算起,他从事文学创作至今跨度已逾60年。
他的第一部享誉文坛的短篇小说《班主任》,被视为伤痕文学的先声。他的长篇小说《钟鼓楼》,凭借着一场12小时的胡同婚礼将时代变迁下北京市民的风貌展现殆尽,一举斩获茅盾文学奖。
不愿同时代“掉队”的他,今年又发表了一部长篇小说《邮轮碎片》。受启发于当下碎片化的阅读及表达趋势,他用447个碎片拼贴出了一幅反映当代图景的“海上大观园”。
他不断尝试新的创作手法与技巧,但他的创作发端与主题似乎总是不变——即始终在描述大时代背景下的世道与人心。
苦辣酸甜、嬉笑怒骂、百态人生,皆汇于眼底、沉于心田、凝于笔端。
60年创作,关于文学,他会有哪些独到的体悟呢?
今年10月,受河南天一文化邀请,刘心武来到河南郑州,做客天一文化讲坛,为广大读者带来《为时代画像——刘心武六十年创作谈》的精彩讲座。
用刘心武的话说,从事文学创作60年,但为60年做一个系统的梳理还是头一次,在78岁的年纪回顾60年,正好可以验证一下生命的活力。
【一】他的创作,因读冷书而开启
1942年,在抗战最艰苦的岁月,刘心武出生于四川成都,幼年在重庆度过。到了1950年,8岁的他随父母定居北京。
刘心武从小就喜欢读书,尤其喜欢读不为很多人熟悉的冷书,而他的创作,也因读冷书而开启。
1958年,16岁的少年刘心武,读了一本冷僻的苏联小说《第四十一个》。 这篇小说是以苏联国内战争为题材的作品中的一枚奇葩。小说的选材很有特色,它没有去展示群众斗争那种史诗般的画卷,而是描写在杳无人迹的小岛上,两个阶级不同、信仰不同、文化修养不同、追求不同的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。尽管没有大场面,读者还是从那寂静的小岛上的一声枪响中,感觉到那个时代两个阶级搏斗的剧烈。
读了这篇小说,少年刘心武就有了一些严肃的思考,写了一篇文章投给了杂志。万万没想到,稿子登出来了,还上了封面提要。
“这是我第一次发表文章,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。编辑给我写信,宣纸竖着写,认为我是饱学之士、苏联专家,请不吝赐稿,后来人家才知道,我是个中学没毕业的学生。”
后来,刊物编辑建议他写一些和自己的生活相契合的文章。刘心武此后写了不少散文、随笔,虽然退稿不少,但也有成功,人民日报副刊就发过他的文章。
“读冷书,从书海中找到那个触动自己心灵的书。”回望少年,刘心武希望大家从书海中找到契合自己性格、产生共鸣、不那么流行的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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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二】少年读书,首次有了惆怅感
少年时代的刘心武,得以阅读大量作品,而每一篇作品,都让他产生自己的思考。
“一开始读童书,读完之后就知道这本书的主题是什么,教会了我什么,比如不能撒谎、尊敬长辈,这种境界,不算阅读的高层次。当有一天你发现,你读过一本书,结果归纳不出来,心有所感但说不出来,这叫感动莫名。”刘心武说,1956年他读到孙犁的《铁木前传》,大受触动,放在以前,他会概括一个主题,但这次却说不出来。
他一直觉得,《铁木前传》用美丽的语言,诉说一个平淡的故事,不落窠臼,不教条。
铁匠一个儿子九儿,木匠一个女儿六儿,只有铁木结合才能生产农具。作者很会写,九儿一心一意打铁,希望打造出来的新农具助力农村,而六儿好吃懒惰,两人更加漠然……
“我读到童年的悲哀、淡淡的哀愁,我当时的年龄不大,第一次有惆怅感,说不清楚道不明白。因此我觉得,读书惆怅是一大进步。惆怅就是进入文艺的境界,很多人或许知道痛苦、遗憾,却不知道惆怅。”
后来,刘心武写了一篇文章《桂花飘香》。一个学校门口有好几盆盆栽桂花,很香。如果只写老师、学生高兴上学,但是没有文眼,构思了半天,刘心武写了一个细节:一个幼儿园阿姨,将一批批小孩送到了小学,她路过校门口闻见桂花香,恋恋不舍。用刘心武的话说,这是有特殊的情怀,她在徘徊。
“这多少上升到一个人性的层面,有自己隐私难为人言,既快乐也是惆怅。”刘心武说,在长期的阅读中,要让自己惆怅,成为成熟的阅读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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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三】坚持阅读,还做到笔耕不辍
1977年,刘心武的短篇小说《班主任》轰动文坛,被认为是新时期文学的发轫作,获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首奖。
而刘心武笑言,从1958年发表作品到1976年,这算是他创作的第一个时期。这一时期,他不断投稿,散文、随笔都有,还试着写评论,剧评、影评都有,这些文章刊登于人民日报、光明日报、北京日报、大公报等诸多报刊。
投稿公开发表的不少,但更多的是退稿。1961年从北京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毕业后,刘心武开启了15年中学教员生涯。这期间,他坚持阅读的同时,还做到了笔耕不辍。
这期间,他住在单位宿舍,传达室经常有他的一大摞退稿信。人们嘲笑他,“快看,刘心武的退稿又来了“,而刘心武不管那么多,也没有失望,再写。
或许是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,1976年,刘心武有了离文学更近的工作岗位——北京出版社编辑,参与创刊《十月》。
而到了1977年,就有了《班主任》的问世。
“放到今天来看,《班主任》的文本僵硬、文学性差,但我当时就是希望中国及下一代不要和古典文化、1919年以来的新文化、’17年文化(1949年至1966年)’、外国文化这四种文化切断了联系,呼吁恢复这一代、下一代和这四种文化的关系,这些文化里有很多优秀的营养和价值。”
凭《班主任》,刘心武火遍全国,高峰期一天收到3麻袋全国各地读者的来信;几年后,长篇小说《钟鼓楼》借着一场12小时的胡同婚礼,将时代变迁下北京市民的风貌展现殆尽,一举斩获茅盾文学奖。
【四】出乎意料,登上央视讲红楼
2005年,作为知名作家的刘心武,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登上了央视《百家讲坛》,开始“揭秘”《红楼梦》。
原定36讲,但至23讲时遭致“红学家”干预而停播。2007年起继续主讲《刘心武揭秘〈红楼梦〉》及《〈红楼梦〉八十回后真故事》系列节目,至2010年共计播出61讲。
刘心武之所以解读《红楼梦》,用他的话说,除了“透口气”、换换脑子这方面的考虑,更重要的是想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。
1978年“伤痕文学”出现后,很快就被新文学潮流所冲击。
“那个年代流行’两卡四斯’,’两卡’是卡夫卡、卡尔维诺,’四斯’分别是乔伊斯、尤利西斯、马尔克斯、博尔赫斯。那个年代,不少人会说,都什么年代了,还谈雨果、悲惨世界,现在进入了荒诞、变形、时空交错。看不懂吗?看不懂就对了,就是让你看不懂。还有人问我读过伍尔夫的作品没有,我说没有,我觉得他的作品没有人物、情节和故事,结果对方说,为什么要有人物,这是意识流。”刘心武回忆,那个年代,要是不读“两卡四斯”,好像就不是作家,最起码不是称职的作家,面对这种情况,他决定读母语的、用方块字铸就的经典小说。
于是,刘心武从《红楼梦》一路而来,还找到了《金瓶梅》,更是从中学到了不少冷触笔法。
《金瓶梅》是反映明代经济生活的杰出作品,特点是笔触冷静,生者自生,死者自死,还原生活本身的面目,这超过《红楼梦》。但《红楼梦》超越《金瓶梅》的,则是理想主义光辉,倡导个人自由、婚姻自由。
刘心武直言,他在这两部伟大的小说中,学会了“冷”写法,于是就有了201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《飘窗》和前不久刚出版的《邮轮碎片》。
【五】脾气很倔,不喜欢场面寒暄
刘心武的60年写作生涯,从新中国的第一个十年到第七个十年。
60年来,刘心武觉得自己是一个渺小的存在,没有不得了的成绩,但自己特殊:我始终在写作,一直在发表文章。这期间,虽然曾被边缘化,但始终未出局。回顾自己的60年创作生涯,后来者可以将自己作为个案,供大家批判。
无论是《班主任》、《钟鼓楼》,还是《飘窗》、《邮轮碎片》,刘心武直言,自己的写作就是为时代画像:“为60年代画像,为70年代画像,为80年代画像,我所处什么时代,就为当时的时代画像”。
此言不虚。刘心武的《班主任》写于1977年、发表于1977年,写的也是1977年的事儿。他的《钟鼓楼》,写于1984年,发表于1985年,而小说中的故事发生于1982年。
“我的写作永远对当下感兴趣、和当下结合,和时代同步、为时代画像,对当下生活做出反应。因此,我不会去写历史故事。”
无论是退休前,还是退休后,生活中的刘心武,都保持着一个独特的习惯:面向文学,背对文坛。
这个八字,是一个朋友对刘心武的概括,而他对此十分认可。
“我这个人脾气很倔,不参加文坛活动,不喜欢场面上的寒暄,但我跟基层群众的交往,非常多。出租车司机、电工、农民工这类的朋友很多。我有生活,我有经历,我不枯竭。我不用深入生活、扎根人民,因为我就在生活中,就在人民中,根本不用为了写作而接触底层,我一直就在底层里。”
在很多人看来,今天的刘心武宝刀不老,是位大作家。而他说,他就是一个领退休金的老头,普通退休老头怎么生活,他就怎么生活。
【六】没有规划,全都是兴致使然
分享会上,一位郑州市民抛出一个问题:刘老师,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是什么?
刘心武不假思索:热爱生活、热爱文学,珍惜当下。
“不热爱生活,我不可能从事写作。当下所经历的生活,不管遇到什么困难,你很困惑、焦虑,但是当下转瞬即逝,我们与生活就是短短的交集,要去珍惜、感恩。”刘心武坦言,社会中人,经常会处在两难处境,是遵从内心还是迎合潮流?
“我们首先是自己,也是社会人,不去观察潮流,就会出局。而我尊重我的内心,不打算把全部内心都表达在作品中,但面对社会时,我也会考虑现代人的阅读习惯和方式。”
就像他最新出版的小说《邮轮碎片》,就采取了“碎片式”的呈现方式:受当下碎片化的阅读及表达趋势,用447个碎片拼贴当代图景。实际上,这就是碎片式写作,就像乐高小说插起来,可以组成当代中产阶级的浮世绘。
这种碎片化写作,是有意的、故意的、蓄谋的, 绝不是向碎片化投降。“现在,随着移动互联时代的到来,人们常说现在的阅读叫碎片化阅读。其实,碎片化阅读都过时了。有些平台邀请我,都不让写了,而是让我说书,录制音频,让大家听书。”
和其他诸多作家不同,刘心武的小说一向温和、包容,尽量容忍、宽恕,一点都不尖锐,作品中没有提倡学习的榜样,也没有反面,只是把他观察到的生活摊开来给读者看。“我的写作采取的都是中性叙述,不是深情歌颂和无情揭露二元对立,这可能跟我比较温和的性格有关。”
刘心武说,文学就是发现人性,表达人性。如果一部作品所有人都说好,绝对失败;所有人都说坏,绝对失败;而一部分人欣喜万分,而另一部分人恨之入骨,就成功了。
78岁的刘心武,给自己树立了写作的四棵树:小说、散文随笔、红楼梦研究、建筑评论。“不过,我的创作从来没有具体规划,都是兴致使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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