毕飞宇:文学是用我们“自己”的语言去描述不同的生活
第五届中欧国际文学节以“复苏/省思”为主题,旨在透过作家们的视角,探究全球议题,庆祝文学文化及深度思考社会。本文为毕飞宇11月6日在开幕式上的发言,标题为编辑所加。
尊敬的郁白先生,尊敬的来自中国和欧洲的作家朋友们,你们好。
此刻我正在我的家乡,江苏兴化,一个布满了河流和水草的地方。她很美。但她的缺陷也同样显著,数不清的河流把一个又一个村庄割裂开来了。就在我的童年,我始终有个担忧——每一条河流的此岸都有可能成为这个世界的终点。到我十四岁的时候,这种担忧进一步加剧了,因为我回到了县城。同样的汉语,可我们使用的却是不同的发音。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阅读的,我发现,和人和人的交流比较起来,阅读要容易得多。
关于交流,我是一个悲观的人。我的悲观并不盲目,阻隔无所不在。空间、时间、语言、意外的事件,自然也包括文化。文化成就了我们,自然也分割了我们。当我们走到一起的时候,我们会发现,民族与民族,人与人,它们的差距是如此地巨大。
此刻,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。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刚才第一个发言的郁白先生,现任欧盟驻中国的大使。1998年的初冬,他还是法国驻上海的总领事,就在郁白先生离开上海返回法国的时候,他来了一趟南京,我们一群江苏作家在许钧教授的带领下去金陵饭店吃了一顿饭,那是我第一次和法国朋友吃饭,第一次喝香槟酒,开心得很。也许我还喝多了。晚饭之后,我们一群人站在了金陵饭店的门口,say goodby。我是中国乡村长大的中国人,说再见通常只需要两秒钟。可是我没有想到,一个中国人需要两秒钟就能做完的事情,法国朋友们动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。等我回家的时候,北京时间显示,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。太太很不高兴,天这么冷,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?我说,和法国朋友说再见了。太太说,说一声再见需要从昨天持续到今天么?我说,是的,从昨天一直延续到了今天。
我还是承认了吧,那一天其实是有点不愉快的。我要面对一个问题,我撒谎了么?显然,我没有。但是,说一声再见从昨天延续到了今天,在我们汉语里,它确实接近于谎言。那么,我的法国朋友错了么?不,他们热情,友善,有趣,才华横溢。问题发生在这里:当我们用一种语言去描述另一种生活的时候,系统会发生错位,借用索绪尔的说法,“所指”与“能指”彼此都会失去互证的能力。
说一声再见到底需要多长的时间?这不重要,它不是大事。但是,文学要面对的是,我们如何去用我们“自己”的语言去描述不同的生活,或者说,描述我们不同的传统与文化,这件事十分地巨大。它不只是巨大,还充满了危险,它有可能使真理变成谎言,更有可能是谎言变成真理。我认为,这才是文化交流的困难,也才是文化交流的价值。
我一直说,文学的最终目的的寻求真、表达真。——我们必须看到,在某些领域,真是绝对的、排他的,可到了另一些领域,真,它却天然地带上了相对主义的属性。这正是逻辑不能涵盖世界的最终原因。我想说的是,捍卫自己的文化,捍卫自己的传统,这是必须的,但我们永远也不能用捍卫真理的方式去表达文化、表达传统,相反,我们该做的也许是更多地交流,更多的善意,甚至还需要更多的耐心。真不是达成的,但我们对真的认知和理解,很有可能是达成的。
所以好奇永远重要,过去重要,今天重要,未来也一样重要。在我们满足我们的好奇的时候,我们难免被冒犯。但最终,如果我们对未来的幸福抱有更大的意志,我们会发现,我们被冒犯的并不是我们的良知和寻求真理的渴望,仅仅是傲慢与偏见。
乐观一点说,傲慢与偏见也不是问题。奥斯丁女士早就告诉我们了,一位淑女,一个绅士,他们之间充满了傲慢、充满了偏见,他们最终却结婚了,不是么?他们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,事情就是这样。谢谢大家。来源:澎湃新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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