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素人写作”不等于“底层写作”
如果评选近几年的文学关键词,“素人写作”一定榜上有名。范雨素、陈年喜、王计兵、胡安焉就是其中的代表,他们从事着和文学毫不相关的工作,但依然坚持用文学这种古老形式书写时代发展和身边的故事,展现民间社会的众生相。“素人写作”的优势在于能用丰富的生活经验和真实的生活细节,呈现出生命的粗粝质感和人与社会的种种关联。这种创作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,展现出当下中国人生活方式、人际关系、价值观念的诸种变化和更为复杂的中国经验。评论家项静认为“素人们”用自己的生活建造了一个丰富又复杂的文学“公共空间”,把今日社会中涉及的城乡、贫富、性别、群体间的差异和矛盾等等常见议题都囊括其间,回到一定程度上被遮蔽和忽略的现实世界,重建了与周围真实世界的关系。
可以说“素人写作”有着重要的意义,但在具体接受中,也存在着将这种写作简单等同于“底层写作”的现象。
首先是“素人”的身份被单一化。“素人作家”是指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但对文学充满爱好的普通人,现在却被特指为快递员、保洁、家政服务、农民、小摊贩等所谓“底层”的文学创作者,宣传时会刻意强化他们的身份并以此作为标题,如“外卖诗人”“矿工诗人”“快递作家”“菜场作家”等,前面是一个基层劳动职业,后面是高雅的创作者,两者拼贴在一起让人不免产生好奇:他们如何一面扛起生活的重负,一面又能描绘精神画卷?
其次是对于他们创作内容的选择性呈现。主要突出他们换了19份工作、被困在计时系统里、被雇主刁难、亲人遭遇不幸的经历,使读者认为他们只是描摹苦难。一旦他们展开天马行空的文学想象反而不被接受,范雨素凭借《我不是范雨素》被认识,但她第一部作品《久别重逢》里很多情节充满了魔幻色彩,中间还夹杂了虫洞、量子纠缠、光子、四维空间等物理知识,这部用想象力编织出来的作品使她从现实世界里的“打工人”变成了文学世界里的“创世者”,可读者反应并不那么热烈,他们想看到的仍是一个育儿嫂对于中高收入家庭的“窥视”。
为什么会出现将“素人写作”等同于“底层写作”这种现象?这涉及了新媒体时代文学生产、传播方式的转变。“素人写作”向大众扩散时经历了两层中介:一层是非虚构写作平台,另一层是自媒体平台。
素人作家的作品多以非虚构的形式发表在网络平台,如“谷雨故事”“人间the Livings”“正午故事”“真实故事计划”“澎湃·镜相”等,这些平台的读者其实是中高收入群体、知识青年,他们注重作品的现实性、可感受性,同时也要求具有一定批判性、可讨论性。这就使得编辑会按照读者的阅读期待对作品进行修改,强化冲突。在“素人写作”成功后,甚至有出版机构专门开发出了“素人写作”产品线,变成可供复制的套路。
“素人写作”之所以出圈,还因为自媒体的大量传播,他们基层劳动者的身份具有丰富的言说性,常见的切入角度有:他们在繁忙劳动下坚持写作、他们在工作中遇到种种不公、他们在低微工作里保持着高贵人格。几乎每篇文章里都配有他们身穿工作服、身处嘈杂环境的照片,他们的写作是在刻意凸显的冲突感中被赋予意义。自媒体时代,炒作群体身份标签和贫富差距都成为流量密码,有着数不清的基层工作者用视频记录日常生活,也有人把“素人写作”当作是其文字版。
当人们把“素人写作”等同于“底层写作”时,就会不自觉地淡化了对于文学性的要求,不以文学的标准衡量他们。但事实上这些创作者对于文学的热爱要远胜于常人,胡安焉2009年开始创作,熟读卡佛、塞林格、耶茨等作家作品并加以模仿,还在充满先锋、实验精神的黑蓝网站担任版主、参与网刊的编辑。王计兵在出书之前已经有了二十几年的创作经历,创作了四千多首诗歌并拿过诗歌奖。范雨素六七岁就开始喜欢文学,专门看文学刊物,对纯文学作家如数家珍,后来又加入皮村“工友之家”文学小组接受专业性的指导。陈年喜有着丰富的阅读谱系,认为马尔克斯、路遥、史铁生、刘震云都是对他影响较大的作家。这些“素人作家”具有远高于普通人的文学素养和创作积累,并且更加熟悉纯文学的叙述方式,作品所以能打动人心,除了粗粝的生活质感和细腻真切的情感,也源于锻造了一种特殊的文学风格,如淡豹对范雨素的点评“带着冷峻的幽默和理解力,写人物的可笑可叹,周围人的关怀与无奈,描述聪明机警,有讽刺性,语言风格强烈,有很大的距离感和同情心……语言中有很多的反讽杂义,有流畅轻盈的幽默感”,但常见对于他们身份、创作内容的关注,却少见对于文体风格的讨论。
把“素人”等同于“底层”时也造成了对另外一群人的遮蔽。我国拥有巨大的文学人口,很多优秀的创作者缺乏被发掘的渠道,他们积极参与各种文化活动、日复一日地练习创作、踊跃投稿,但因为身份是退休工人、技术人员、公务人员,就错过了这一波热潮,依然不被看见。
当差异化身份成为一种被看见的途径时,也有不少创作者涌向“底层”,或拿着手机拍摄日结工的生活或成为网约车司机、外卖小哥,这种对他人生活的体验固然值得鼓励,但是否真能感受到平凡劳动者的情感结构,还是靠身份的骤然反转引起关注,值得怀疑。
面对这种现象,写作者们反而保持了清醒的认知,胡安焉在一次发言中指出,“底层”是对于他们身份属性的划分,但他从事的不是“底层写作”,也没有采用一种“底层视角”去写作,更没有刻意代言某个群体,每一个写作者最后都只能代表自己。但是自己要足够深入到自己的个体性中、人和人之间、整个社会所有成员之间,因为很多感受都是共通的,“送快递的经历并不直接影响我的写作内容,而是对我个人的塑造,这些经历让我成为今天这样一个人,我怎么看待、感知生活,理解这个社会,这种塑造先发生在我的身上,再通过语言体现出来,而不是直接将职业经历作为写作的素材。”
“素人写作”与“底层写作”的不同在于虽然都是关注基层劳动者,涉及他们所遇到的欠薪、工伤、不公正等社会问题,但后者会以极端化的处理方式或者极端宣泄的情感来面对,而前者则采用了一种精神抗争的方式,这种精神一是坚韧、不服输的精神,二是冷静、幽默、消解的精神。胡安焉在遭遇了诸多困难后,反而更加确信“做自己喜欢和擅长事情,比如写作”,在这里文学强大的支撑力量被凸显出来,不光赋予人们心灵的深度滋养,更维系着珍贵的尊严、拥有战胜现实的勇气。
“素人写作”之所以能获得巨大成功,是因为读者厌倦了那些精致且套路化的纯文学,也不满足于娱乐消遣的网络文学。“素人写作”以书写平凡个体的经历折射出时代的斑驳景象和复杂的中国经验,呈现出读者习以为常却又陌生化的经验,激发了人们重新观察生活的欲望,也重建了文学的公共性、人民性与实践性。
来源:文汇报 | 霍艳(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青年学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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