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雪岭》
第一部一
难以预料的,除了人的命运,还有天气。
尤其是这大兴安岭九月的天气,更是让人难以捉摸、变幻莫测。
昨天还和风微醺,秋高气爽,春风般的暖气流在山林中飘荡,催开了数朵弄错了季节的杜鹃花。这不禁让人也心生恍惚之感,这样的好天气会持续下去。
就连在大兴安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林山东,也没有料到今年的头一场雪会来得这样急、这样猛、这样的令人猝不及防;毕竟这才是九月下旬,桦树的叶子刚刚飘落一半。
一九七零年的九月二十日。
半夜时分,松涛林业局中转站里的林山东被一阵凉意扰醒,摸索着点亮了马灯,披上污迹斑斑、自己用兔子皮做的大衣,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,清醒了一下还有些昏昏然的头脑后,又摸索着找到了地上的鞋,趿拉着,打了两个哈欠,向门外走去。习惯性的推了一下门,却没有推开,用马灯照了照门插,见门插并没有插上,手上加了把劲,这才把门猛的推开;一阵浓密无声、纷纷扬扬的硕大雪花迎面扑来,拥挤着向屋内飘落。林山东一时有些发蒙,彼是何时,此是何地。他举起马灯向屋外照去,灯光所及之处,竟全是厚密飘落的雪花,地上和屋脊上都被厚厚的雪花覆盖住了。
落在脸上的雪花所产生的凉意让他彻底的清醒了过来,老天爷,这是开的什么玩笑,这才是啥时候,咋就下雪了呢?地里的秋白菜还没收哩!
空气中没有风,落雪的“沙沙”声在静怡的夜里分外分明,凭着林山东在山里生活的经验,这样厚实绵密的雪一时半会是不会停的,一夜间就可以在地上铺上半米多厚的雪层。此时的地上积雪已经有三十来厘米厚了。
林山东赶紧将趿拉着的鞋穿上,向最近的一栋帐篷走去。
二栋帐篷中住着三天前从上海来的知青们,暂时住在这里,林山东这个中转站的所谓“站长”,就责无旁贷的担负起了给知青们半夜烧炉子的任务。
还好,帐篷中硕大的铁炉子里面炭火正旺,黑暗中发出橘红色的光芒,蓬内暖意融融,不时传出不知是哪个知青睡梦中喃喃的呓语。这栋帐篷中住着三十来个男知青,都是从上海来的。其余的一栋帐篷中一栋住着二十多个江浙地区来的女知青。
林山东尽量小心的向炉中填着柴火,以免打扰到正在熟睡的知青们。
三天前,当林山东坐在墙根下看到这群拥挤着走下火车,被人带领着来到他这里时,看着这群风尘仆仆、面带倦容,而又好奇的打量着当地的风景的知青们,他就在心内叹息;这些和他孩子年龄都相仿的年轻人,到这荒山野岭中来,可有他们受的了。十年前政府就在想方设法的开发大兴安岭的北坡,十年间,三次进驻,三次撤出,都是因为这里的冬季实在是太漫长、太寒冷,不适合人类居住,并将这里定义为高寒禁区。这只是第一批,而后还会有不知道多少的知青将被分配到这里。
林山东将三个帐篷的炉子填完,回去时自己先前走的脚印已经被雪掩埋住了。走进屋子,将身上的雪花抖落掉,将自己屋里的炉子填完柴火后,坐在床上,却已没了睡意。捻了根旱烟,不紧不慢的吸着,然后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发呆。
林山东的爷爷一辈就来到了嫩江平原一带,属于较早一批闯关东的;到了父亲一辈,为了躲避战火,又继续向北迁移,最终来到了大兴安岭的外围,在一个叫靠山屯的小村落落下了脚,而林山东就是在靠山屯出生的,由于祖籍是在山东,就给他起了个“山东”的名字,到也体现了不忘祖宗的意思。
为了省煤油,他将马灯的光亮调到了最小,屋内晦暗不明,倒是远处火车站的灯光在雪中,持拗的照亮小半个夜空。
屋内晦暗,林山东的心里也同样晦暗,但晦暗中却也如远处樟岭火车站发出的灯光,隐约中也有着希望。林山东当了大半辈子的“盲流”,这次借着开发北坡,缺少人力之机,终于摆脱了“盲流”的身份,变成了“公家人”。这可是他大半辈子最盼望的事情啊。十年前开发南坡时,靠山屯的左邻右舍们就使尽了浑身的解数,纷纷摆脱了“盲流”的身份。只有他,还是外甥打灯——照旧。这倒不是说他心内不急,也曾照着邻居们的招数使过,但只能说命运不济,在塔河林业局打了大半年的黑工后,有个姓黄的副主任拍着胸脯承诺一定给他弄上户口,变成公家人;为此林山东特意跑到山里蹲守了三天三夜,打到了一只七百来斤的黑瞎子,将熊胆和四个爪子送给了黄副主任。但造化弄人,老天爷没有看好林山东,就在事情快要办成的时候,因河岸溃堤,在抢险救灾中,黄副主任身先士卒,冲在一线,劳累中心脏病犯了,倒在河泥中再也没起来。自然,林山东的事情也就泡汤了,只好又回到靠山屯当他的盲流。
隔壁房间里传来女儿林娟轻微的鼾声。
让他铁下心来要变成公家人的想法就是因为女儿林娟。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,就要到了找婆家的时候了。在靠山屯时,有个邻居叫谷来福,和他一样,也是盲流。两家的关系处的很好,谷来福家的二小子谷玉龙长的浓眉大眼,身材魁梧,和女儿林娟打小就在一起玩耍,倒也算青梅竹马。在一处老哥俩喝酒时,谷来福就透露出两家要结成亲家,林山东也爽快的答应了。但没过多久,谷来福变成了公家人,全家都弄上了户口,搬离了靠山屯,在塔河林业局落了脚,从此再也不提结亲家的话了,明显是嫌弃他家的意思。
自己当一辈子盲流也就算了,可不能让儿女们也跟着当一辈子盲流啊!林山东这才铁了心要将全家也变成公家人。说是全家,其实就是他和女儿林娟和儿子林岭,老伴五年前就因病去世了。只能说功夫不负有心人,在这次开发北坡时,林山东遇到了自己的“贵人”,不但全家落上了户口,还给分配了被人看得眼红的工作;在松涛林业局设在樟岭的中转站当起了保管员,女儿当上了记账员,而儿子林岭则分到了该林业局里当拖拉机助手。
一辈子的愿望都实现了,林山东的心也该心满意足了。晦暗处也来自女儿的事情,他现在真不知道该怎样办!和谷家的身份都一样了,大家都平等了,如果此时去说和这门亲事,又拉不下脸来;不说吧!女儿一天天长大,总是靠着也不是回事。
再等等吧!常年的与山林打交道,他已经养成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性格。
林山东吸完了浓烈的、被当地人称为“蛤蟆头”的旱烟,有了一丝倦意,起身想要去吹灭马灯,睡一会,明早还得起早,给这些知青们做早饭哩。这些个城里来的娃娃们,啥也不会干,昨天就帮忙做个饭,结果差点将房子烧着了,林山东再也不敢用他们帮忙了,宁肯自己和女儿累点。
静夜中,除了雪花落在房顶和玻璃上的“沙沙”,传来了一声“咔”的声响,暗夜中听得分外清楚。
林山东并没有将这声响放在心上,刚要吹灭马灯,一件五年前发生过的事清晰的映进脑海,哭天抢地的悲戚声也在心头响起。
林山东以一个他这种年龄少有的速度重新穿上衣服,冲出门外。当他看到两栋帐篷中女知青所住的果然如他所料,厚雪层的负压下,中心位置已经明显的塌陷,持续传来吱吱嗷嗷的声响。这个帐篷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。林山东掀开门帘子,声如雷震的高喊:“快起来,都快起来,帐篷要塌了。”喊完,将马灯挂在门边上,便跑出去喊另一栋帐篷里的知青们。
被惊醒过来的女知青们惊慌失措,纷纷爬起来,看到了眼前的危势;帐篷的中央位置已经明显的塌陷,两边的柱子正在向中心倾斜。天哪,这个帐篷真的要塌了。慌乱中,两只脚穿到了一个裤腿里;着急中,怎么也套不进毛衣的袖子……。等到林山东再回到这栋帐篷中时,才有一半比较利索的人跑了出去。
“咔”的一声响,中心位置的一根木杆不堪重负,彻底的折了下来,整个帐篷剧烈的晃动了一下,将下面的一个女知青吓得不知所措,恐惧的抬头望着快要倒塌的,已经快要压到头上的木杆,完全忘了逃跑。
看到情势很是危急,林山东大踏步跳到铺上,用背脊扛住了摇摇欲坠的一根木杆,猛的一使劲,支住了要坠下来的帐篷。对着仍在愣忡中女知青喝道:“还不快出去,还愣着干啥?”
如梦初醒的女知青抱着没有穿好的衣服踉跄着跳下大铺,和众人逃了出去。
扫视了一眼帐篷内,见已没有人了;凭一已之力支撑着欲倒帐篷的林山东却苦不堪言,木杆上的一根节子头,已经刺进了肉里,不敢松懈的他半边膀子已经麻木,看好了地势,他正准备跳下来,然后跑出帐篷外。此时,刚刚被他喝醒跑出去的那个女知青却又鬼使神差的跑了进来;在自己的铺位处摸索着,看来是要找什么值钱的物品。划拉了半天,却没有找到,一抬头,却见到瞪着牛一般大眼珠子的林山东正瞪视着自己,想要喊,却喊不出来。昏黄的灯光下,林山东脸色赤红,强力支撑。
这名女知青吓坏了,再不敢找东西,快速跑了出去。
林山东暗自叫苦;凭着背上的压力,他知道,只要自己一撤开肩膀,帐篷立即就会倒塌,此时已经没有了容他跑出去的时间。
这名女知青刚跑到帐篷外,就听到身后传来了“轰隆”的响声,随后是众人的惊呼喊叫声。
帐篷在愈来愈厚的积雪负重下,终于不堪重负,倒塌了。
此时,天地间的雪花飞舞的更加密致了,几乎要将站在帐篷外的这些南方来的知青们的眼睛迷住了,他们的头上,肩上,甚至睫毛上,已经披上了一层白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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