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盛 发表于 2018-4-13 18:05:00

马原:梅里美是我心中永远的偶像

[摘要]梅里美在法国文学史、世界文学史上都有非常高的地位。
在小说的历史上有很多专门擅长写短篇的大家,有一些作家的名字在文学史上名震一时,但是他们一生几乎没有什么长篇,最典型的像大家都很熟悉的美国作家欧·亨利。
欧·亨利只有一部长篇——《白菜与皇帝》,非常一般,几乎不值一提。但欧·亨利小说在文学历史上照样是举足轻重的,“欧·亨利式的结尾”是文坛上最习见的术语。像这种情形的作家还有一些,比如梅里美。

梅里美
梅里美在法国文学史、世界文学史上都有非常高的地位。因为比才的歌剧名闻天下的《卡门》就是梅里美的代表作之一。梅里美一生大概只写过一部长篇:只有十几万字的《查理九世时代轶事》。
跟梅里美类似的还有一些作家,比如中国二十世纪初的一个大作家,一个真正的大作家——柔石。柔石一辈子只有薄薄的一小本书,但他确实是个大作家,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个特别重要的作家。他的代表作曾经拍过电影,是一次成功的改编,就是《早春二月》。
《早春二月》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作品,当时是集中国影坛一群大腕,导演是北影厂的谢铁骊。《早春二月》根据柔石的名著《二月》改编,《二月》这本书的序是鲁迅亲自写的。
《二月》是个中篇,大约五六万字,比一般的中篇略长一点,讲的是一处江南水乡小镇上的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,非常之精彩。

《早春二月》剧照
他还有一个特别著名的短篇,叫《为奴隶的母亲》。当然,他还有一些短篇。他也有一个长篇,叫《旧时代之死》,这个小说我没读到,因为好像从新中国成立以后就没有新的版本。
柔石的小说太早了,他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作家,也就是中国新文学运动最早的一批作家,他尽管可以说是鲁迅的学生辈的,但事实上他们创作的年代差不多。
在国外还有一个相同的比照,十九世纪末的一个美国作家克莱恩,他被很多大作家推崇,海明威对他就非常推崇,给他的评价非常之高。很多作家都说第一部描写战争最成功的小说就是克莱恩的《红色英勇勋章》。
美国现在的大作家梅勒曾经写过《裸者与死者》,是世界上反映二战的最有名的战争小说之一。梅勒说过:“在克莱恩写过《红色英勇勋章》之后,很多作家都不再敢写战争。”而且克莱恩是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战争,他写的《红色英勇勋章》里的战争完全是他想象的。
我们国内也翻译了他两个特别著名的短篇,一个叫《蓝色旅馆》,还有一个叫《海上扁舟》,也有翻作《小划子》《小舢板》。
这是个影响非常大的作家,他对二十世纪文学的影响是特别大的,但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。
也有作家不是因为早夭,一生也以短篇为主。像奥康纳,一个特别擅长写邪恶的女作家,她著名的小说有《好人难寻》《善良的乡下人》《公园深处》,都是短篇。
这也成了一种很奇特的现象,在文学历史上总是有一些专门擅长写短篇的高手,他们在文学历史上形成了另外一处特别独特的风景,包括我们熟知的既不是短命,作品也不是很少的另外一些大作家,像契诃夫。
契诃夫的主要作品都是短篇,他长一点的东西都不太好。他的短篇就不用多说了,他是短篇小说历史上的巨匠之一。
还有莫泊桑,他写了很多长篇,但是几乎不值一提。
我少年时期读过他的《漂亮朋友》《一生》,还读过他的《如死一般强》。看他那些长篇你会觉得他完全是个三流,或者三流以下的作家,根本不配他那种盛名。但莫泊桑肯定是短篇历史上的大师。
前边举到的大作家,要么是十九世纪末的,要么是二十世纪初的。梅里美也是十九世纪的作家。
十九世纪是文学的黄金世纪,很难有哪个作家不是著作等身,梅里美著作量却非常小,但却是影响非常大的大作家。当然他最著名的是《卡门》和《高龙巴》,都是篇幅比较大的中篇。梅里美还有一个短篇和这两个中篇几乎一样著名,一点都不逊色,叫《马铁奥·法尔科内》。

《马铁奥·法尔科内》收藏在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选里
这小说在十九世纪就诞生了,不消说它是一个古典主义风格的小说,可以说是古典主义的杰作之一。古典主义和十九世纪兴起的现实主义,包括十九世纪晚期兴起的心理现实主义(就是走向内心的、长于心理描写)的作品,有很大的不同。
法国作家在古典主义这条路上走得比其他欧洲作家要远一点,因为法国在古典主义上曾经出现过无比伟大的大仲马。大仲马今天也在被全世界阅读,被不同人种、不同语言的人们阅读,差不多两百年里长盛不衰,他是十九世纪初的大作家。
《马铁奥·法尔科内》这个小说是一个跟常情常理相悖的故事,是爸爸杀儿子的故事。相比之下,爸爸杀儿子比妈妈杀儿子可能要容易一点,但是由于血缘、由于人类的财产继承这么一种特殊的力量,爸爸杀儿子通常也是不可思议的。
我们经常会听到一个不肖之子杀掉他爸爸或者妈妈的故事,但确实不会经常听到亲生父亲杀掉自己儿子、亲生母亲杀掉自己儿子的故事。因为写这种故事(假如你是个认真、严肃的作家)自己会发抖,心里会充满恐惧,那确实是跟常情常理相悖,是太不一样的感受。
我自己曾经有这种尝试,我写过一个母亲杀儿子的故事,可能这是所有杀人故事里边最难讲的。
时代不一样了,现在的人可能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。但我们那个时代不同,我们写作的时候经常是把自己的生命和自己写的故事混淆,经常分不清它们之间谁更真实。
所以从我的写作经验上来看,我觉得最难写的是那一篇,叫《旧死》。一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这是我的杰作,是我写得最好的小说。当然,批评家们、文学史家们好像更愿意谈别的,他们觉得别的可能更打动他们,但是更打动我自己的是这篇《旧死》。
《马铁奥·法尔科内》的故事不太大。背景是在地球上最特别的地方:科西嘉。似乎全球黑手党的老巢都在科西嘉上,那里特别能出那种非常阴森、非常恐怖的故事。
这是一个讲义气、有原则的男子汉的故事。梅里美在写到马铁奥的时候是这么写的:
这是一个小个子,但却强壮,头发卷曲,黑如煤玉,鹰钩鼻,薄嘴唇,眼睛大,炯炯有神,脸的肤色如同靴子的里子。
他的枪法神奇无比,闻名遐迩,尽管在当地不乏众多的神枪手。比如说,马铁奥打岩羊从来不用大粒霰弹,远在一百二十步之外,他一枪命中,说打脑袋就中脑袋,说打肩膀就中肩膀,从不失手。夜晚开枪也同白天一样,百发百中。
他的这一本事是别人告诉我的,对从未到过科西嘉的人来说,这种本领兴许令人无法相信。在深夜,人们在八十步开外的地方,放上一枝点燃了的蜡烛,蜡烛前再挡上一张盘子大小的透明纸。他举枪瞄准,然后,一人吹灭蜡烛,再等一分钟,他在漆黑一团中开枪,四次中有三次能打穿透明纸。
听说在他娶得妻子科尔特时,当年他曾毫不客气地杀过一个情敌,而且,这个对手无论在沙场上还是在情场上都是一把出了名的好手。至少,人们都说,马铁奥一枪撂去,就把正对着一面挂在窗前的小镜子刮胡子的那家伙送上了西天。
这是梅里美不常用的方式,这种对人物比较细致的描写只有在写到“马铁奥是个汉子”的时候用了这么一点。
而在后面,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你可以认为不是马铁奥,因为占了故事三分之二篇幅的是马铁奥的儿子,即将被他杀死的儿子,叫福尔图纳托。福尔图纳托在这故事出现的时候,也就是说在他生命结束的时候大概只有十岁,还是一个男孩。
这个男孩是马铁奥的独生儿子,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男孩。你可以对他恐吓、威胁,但是在这之后你会觉得特别不舒服,因为你碰的钉子比你给他的恐吓还要多。
这故事还有第三个人,是个强盗。
但是这个人在故事里面不是一个反面角色,在所有描述这个强盗贾奈托的部分,我们看到他是另外一个汉子,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,尽管他做的是偷鸡摸狗的勾当。
贾奈托被一群宪兵追捕,逃到马铁奥家门口,正好马铁奥和他妻子都不在家,留在家里的是他十岁的儿子。
当时贾奈托负伤了,他对福尔图纳托说:“我被人追杀,你快把我藏起来,不然我就没命了。”
福尔图纳托说:“我把你藏起来,我爸爸会怎么说?”
贾奈托说:“你爸爸会说你做得对。”
福尔图纳托说:“等我爸爸回来再说。”
贾奈托说我告诉你,你要现在不把我藏起来我就把你打死。
这孩子异常冷静地回答说:“你的枪膛是空的,你的腰囊也早就没有子弹了。”
这孩子面对一个浑身是血的强盗的威胁的时候,他这种冷静,就是马铁奥的儿子,骨子里就是个硬汉。
贾奈托说:“我还有匕首。”
孩子说:“可是你跑得过我吗?你已经受伤了。”他马上就跳开了。
这个回合里边我们就看到,玩硬的对这个孩子不行。
贾奈托马上改变了方略,他说:“可是你不是马铁奥的儿子吗?你就能眼看着有人在你家门口被打死吗?”
这孩子说:“如果把你藏起来,我能有什么好处?”
贾奈托想了一下,从身上摸出一枚银币,值五个法郎,说:“我可以给你这个银币。”
福尔图纳托这时候已经软了,这银币一下子就把他打动了;而且他也受那句话的威慑,“可是你不是马铁奥的儿子吗?你就能眼看着有人在你家门口被打死吗?”然后他说:“你不用怕,你过来。”
福尔图纳托迅速地把家门口的一个柴垛刨出一个空隙,把贾奈托推进去,再用柴草把他遮上。他甚至把家里养的几只鸡扔到柴垛上面去。这样一来这柴垛就不像有人的样子。一个男子汉强盗在一个小男子汉的帮助下藏起来了。
追兵到了。追兵队长甘巴是这孩子的远房亲戚,福尔图纳托应该叫他表叔。他是个很能干、很聪明,也很狡猾的人,他见到福尔图纳托就说:“贾奈托躲到哪里去了?”
孩子说: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?”
甘巴说:“我知道你看见他了,他是个坏人,我们要抓他。”
孩子说:“我没看见他。”
甘巴说:“你不告诉我,我告诉你爸爸。”
孩子说:“你告诉我爸爸也没用,我没看见他。”
甘巴对孩子严厉的时候甚至也用死威胁他,他说我要抓你坐牢,我要用军刀拍你几十下你就会开口了。当时福尔图纳托冷笑不已,他说:“我的父亲是马铁奥。”
甘巴又说:“你知道我可以把你带到外边去,把你扔进监牢,给你戴上脚镣,让你睡在草堆上。假如你不说出贾奈托在哪里,我还可以把你送上断头台。”
这孩子又说了一次:“我的父亲是马铁奥。”他面对宪兵队长表叔,还是一副“你越硬越会碰钉子”的样子。
这时候旁边一个士兵看到这情形拽拽甘巴的衣服说:“队长,咱们还是别惹马铁奥。”马铁奥还是有威名的,对男人还是有震慑力。
甘巴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碰了钉子,他和贾奈托如出一辙,马上把策略彻底转了一百八十度。接下去他说的话就一点也不一样了。他说:“小表侄,我看你是个机灵的小伙子,你前程远大,但是你却跟我耍滑头。要不是怕我的表兄马铁奥会伤心,我非得把你带走不可,我可什么都不管。”
孩子说:“你得了。”
甘巴又说:“但是等他回来我一定会告诉他实情。为了惩罚你撒谎,他会用鞭子抽你,抽得流血。”
孩子说:“你怎么知道?”
甘巴说:“你走着瞧吧。做一个乖孩子吧。我可以送你一样东西。”
孩子说:“我的表叔,我可要给你一个忠告,假如你再拖延下去,贾奈托就会逃进丛林,到那时候就需要派不止一个像你这样大胆的男人进去搜捕他了。”
甘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值十埃居的银表,约合五十法郎,前面那个银币只值五法郎,孩子能分辨出哪个值钱。他刚把银表掏出来就发现孩子眼里已经冒光了,银表对孩子形成了非常大的吸引力,他马上知道——他是个大人,而且是个狡猾的男人——自己选对策略了。
然后他说:“捣蛋鬼,你一定想要一块这样的表挂在你的脖子上吧。这样你可以大摇大摆地在街头,骄傲得像一只孔雀。大家都会来问你:‘现在几点钟?’你就可以骄傲地说:‘您瞧我的表吧。’”
孩子马上说:“等我长大了我的伍长叔叔会给我一块像样的表。”
伍长在当地是仅次于贵族的一种身份,我估计像我们古代的十人长。
甘巴说:“但是你叔叔的儿子现在就有一块了,不过没有这一块漂亮。你要知道你叔叔的儿子比你还小两岁呢。”他用这个诱惑他。孩子马上叹了一口气。这个比较让他心里特别失落。甘巴就把表在孩子眼前晃来晃去,说:“怎么样?”实际上他心里想说的是“上钩不上钩”,嘴上当然不会这么说了。
这孩子就像看到特别想吃的东西一样,咽唾沫,眼馋得不得了。孩子说:“你为什么要耍弄我呀?”
甘巴说:“我没耍弄你啊,我说真的,你只要告诉我贾奈托在哪里,这块表就归你了。”
表还在孩子眼前晃,他实在忍不住了,就用手去摸了一下,就在他摸的那个瞬间,甘巴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。
甘巴接着说:“如果你告诉我我还不把表给你,就让我丢掉我的官衔,在场的兄弟们都是证人,我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”
接下去梅里美是这么写的:
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表慢慢移近,直到这表几乎碰到孩子的脸颊。从孩子的神色上完全可以看出,他内心正在进行非常激烈的斗争,一方是贪欲,一方是对被收留者的尊重。赤裸的胸膛猛烈地一起一伏着,他觉得自己已经快透不过气来了。然而,那块表始终在摇晃着,转动着,有时还碰到他的鼻子尖。
终于,他的右手慢慢地伸向了那块表,他的手指头碰到了它,它整个儿地落在了他的手心里,而队长却还没有撒手松开表链的另一头……表盘是天蓝色的……表壳新近才擦过……在阳光下,明晃晃的像是一团火……诱惑实在太强烈了。
福尔图纳托又伸出了左手,向上伸过了肩膀,用大拇指指了指他背后的草堆……就这么一个动作,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发生什么了。
当然,贾奈托马上就被翻出来了,被荷枪实弹的宪兵抓住了。贾奈托在经过孩子身边的时候,非常轻蔑地骂了一句“狗娘养的”。
我说过他是一个很男人的人,这时候他真的有点骑士的潇洒风度,他说:“我亲爱的甘巴,我走不动路啦,您现在只好把我抬进城了。”他被抓住了,他还是在嘲笑他的敌人。
他蔑视孩子。轻蔑这种力量对一个有自尊的人来说都是如鞭子样的打击。
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,马铁奥和他妻子一起回来了。马铁奥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表弟,他看见他们后对妻子说:“你准备一下,他们可能是来抓我的。”
他没有什么案底,但是他是一个山民,想找一个山民的错不会找不到,因为山民本来就视法律为儿戏,尤其是马铁奥这种一方豪杰,他肯定有很多和政权、法律相悖的行为。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嘛。
马铁奥本来是挎着枪,枪口朝下,但是现在他悄悄把枪口提起来对着前面。
甘巴这时候更紧张,他知道马铁奥是百发百中的,他虽然不能一下子打死所有的人,但是如果他开枪打死一个,这一个是谁就说不准了。而且马铁奥的妻子是他的助手,这时候她正拿着一杆备用枪,当马铁奥要用枪的时候,妻子递过来的枪里边永远是顶满霰弹的。
甘巴想:我赤手空拳地迎过去,他总不会认为我是把矛头对准他吧。于是他抛开同伴,迎向马铁奥。马铁奥果然就把枪放下了。
甘巴迎上去就说:“表哥,今天多亏了小表侄,我们才能抓住贾奈托啊。”
一看到没事了,马铁奥的妻子还说了一句:“那个混蛋还偷了我们家一头羊呢。”马铁奥说:“可怜的家伙,他的肚子饿呀。”
在这么一种情形下,一切似乎都很轻松。
但是贾奈托在经过马铁奥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句:“叛徒之家。”马铁奥听了心里真不是滋味。
等他们走了之后,马铁奥看见儿子脖子上挂的表,他问儿子表从哪儿来,儿子说:“这是我的队长表叔的表。”马铁奥马上明白了一切。他一把夺过银表,狠狠地朝一块石头上砸去,把表砸得粉碎。他转身对妻子说:“老婆,这小子是我的种吗?”
马铁奥对孩子的全部责备就这么一句,他老婆一下子脸色大变,她说:“你说什么?马铁奥,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?”他老婆也是一个刚烈的女人。
马铁奥当然知道他老婆不会背叛他,所以他说:“那好吧!这小子就是我们家里第一个干出叛变勾当的孽种。”这句话不是对孩子说的,是对老婆说的。
孩子这时候吓坏了,不停地抽泣。马铁奥一直盯着他。最后,用枪托往地上一夯,然后把枪扛上肩,对儿子说:“你过来。”
儿子一声不吭就跟在他身后走了。他妻子一把抓住他,说:“他是你儿子啊。”马铁奥说:“你放开我,我是他父亲。”
我在大概二十多年以前写过一个三十年前的故事:《海边也是一个世界》。一个叫陆高的男人,养着一条狗。他叫它“陆二”,他自己权当老大。
陆高是个特别孤僻的人,只有一个朋友姚亮。大家都知道这狗是不能碰的,曾经有一个叫二狗的知青踢了它一脚,陆高气坏了,说:“打狗也得看主人,小畜生。”他说“小畜生”的那个瞬间,世界上很多东西都颠倒了。究竟陆二是畜生还是二狗是畜生?
有一次陆高带着陆二去打猎,碰上一个部队的小伙子带着一条很壮的大狗。一开始两只狗对峙的时候,陆二还能撑着不怕,可是再靠近的时候陆二夹着尾巴就逃跑了。就为这事,陆高要把那只部队的大狗勒死。在勒死那大狗的同一天晚上、同一个时辰,陆高把陆二也勒死了。
陆高为什么要勒死陆二?我在后来的一个哲学随笔里边还让他跟他的好朋友姚亮探讨过。表面上看,陆二就是因为在与对方的狗对峙时露出胆怯,逃跑了。当然,里面的原因可能更复杂一点。
我写 《海边也是一个世界》时并没想过马铁奥这个故事,但我那时肯定已经读过了,我在处理陆高勒死陆二的过程的时候,几乎是和马铁奥杀死自己的儿子一样的冷峻,一样的冷静,一样的冷酷。
《马铁奥·法尔科内》的结尾:
母亲拥抱了她的儿子,哭着回到了她的木板房。她跪倒在圣母玛丽亚的像前,虔诚地祈祷起来。与此同时,法尔科内已经在小路上走了大约二百步,走到一条小山沟时,才停下来。他走下山沟,用枪托探了探土地,发现它很柔软,很好挖。他觉得,对他的计划来说,这地方确实很合适。
他的计划是什么?前面梅里美没告诉我们。
“福尔图纳托,来,站到这块大石头旁边来。”
孩子照他的命令办了,然后,跪了下来。
“祈祷吧。”
“爸呀,我的爸呀,别杀我!”
“快祈祷吧!”马铁奥恶狠狠地重复道。
孩子一边抽噎着,一边嘟嘟囔囔地背诵了一遍《天主经》和《圣经》。父亲则在每一段经文的最后,用响亮的嗓音,回以一声:“阿门!”
“你会念的经就只有这些啦?”
“我的爸呀,我还会《圣母经》,还有姑姑教我的连祷文。”
“那可是太长了,不过,没关系,你念吧。”
实际上这一刻对马铁奥来说并不像讲故事的人讲的那么轻松。就像情人不愿意走捷径一样,马铁奥这时候让儿子念经文。儿子念完了,他问儿子还会不会别的,要他接着念。儿子多念,那个要命的时间就会推迟一会到来。
实际上马铁奥没有心情和耐心去听经文,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决定了。经文是什么不重要,重要的是儿子念下去,最后的那一刻就能推迟到来。
孩子用一种几乎听不清的小声,念完了连祷文。
“念完了吗?”
“哦,爸,饶了我吧! 宽恕我这一次吧! 我再也不这样了!我一定去求我的队长叔叔,让他们饶恕贾奈托。”
他的话还没有说完,马铁奥就已经给枪装上了弹药,他一边举枪瞄准,一边对儿子说:
“愿上帝饶恕你!”
孩子绝望地挣扎着,想站起来,去抱他父亲的膝盖。但是,已经来不及了。马铁奥开了枪,福尔图纳托应声直挺挺地倒下死去。
马铁奥瞧也不瞧死尸一眼,就起身回家,想找一把铁锨,准备去埋葬他的儿子。还没等他走几步,就遇上了他妻子,她是听到枪声后赶来的。
“你干了什么啦?”她叫嚷道。
“公正的处决。”
“他在哪里?”
“在山沟里。我就去把他埋了。他是祈祷了之后,作为基督教徒死去的,我会请人给他做弥撒的。派人去告诉我的女婿提奥多罗·比安基,让他来跟我们住在一起吧。”
这部小说差不多跟《卡门》一样,到最后的时候——如果你读进去了——你要是可能不被结尾震撼,可能不被拖入地狱,你真是个狼心狗肺的读书人。
这就是梅里美,十九世纪法国伟大的短篇小说家,也是我心中永远的偶像。
(选编自《细读经典》,花城出版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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