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手发布 发表于 2018-5-30 11:10:50

马家辉:小说让我前所未有地谦卑

高个儿,瘦削,墨镜,青睐的第72位讲者马家辉一身黑衣,领口露出一角整洁的白色,他在走入北青报“青睐”讲座现场时略略做了个停顿,颌首低眉,很像一位演员即将登台前的准备。他似乎预知到步入会场时会面临的欢呼,所以,当他快步向前,尖叫随之响起时,他的纤长漂亮的手掌扬起,自然无比地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。座无虚席的场内欢呼声更巨,全部是标牌的粉丝式“哇”“喔”。这些粉丝从面孔看年龄跨度很大,年轻的,中年的,甚至还有花甲老人,脸上洋溢着的全都是轻松的期待。

他走上台,先指挥大家搬开了原本应该在他身前的讲课桌椅。之后,他在长桌前或倚或站,或盘腿打坐式地开讲,一副帅气的主持格。

但我们期待的是一位小说家马家辉,这也是这场讲座的主题——《小说如何改造了小说家》。他2016年出版的小说《龙头凤尾》在两岸三地获得了21个奖项,畅销一时。而媒体人马家辉是如何成为小说家马家辉的呢?

互动环节

提问:您跟李敖先生是忘年交,相处的时候有什么有趣的事?他对您的文学之路有什么特别的影响吗?

马家辉:李敖先生对我的创作有些提醒。我记得有一次在台北,大概八年前,还没写《龙头凤尾》,我去他家,在厨房,一边工作,一边聊天,他突然说家辉你要写一个作品。什么叫一个作品?像一部小说,或者一本专著,而不是说写了好多2000字的文章编成一本书,一本书不一定是一个作品,只是为书而写。李敖就这样提醒我。

他是一个很好玩的人,比我年长30多岁,给我很多鼓励。跟他交往,数不清的小故事。他很慷慨,是那种人来疯,他自己嘴巴说不喜欢跟人家接触,可是只要有人在,他一定要讲话,基本上是一个话痨。他去世我感觉蛮可惜,我那天还跟我太太说,我自杀之后骨灰给我葬在李敖先生骨灰塔的旁边。

提问:帅是如何养成的?

马家辉:我觉得这个根本不是问题,你是在调侃我。我不是帅,我是装帅,这是两种概念。人不管男女,过了一个年龄,再谈什么美、什么帅,蛮奇怪、蛮好笑的。人过了一定年龄要有自己的味道、自己的腔调,就像文字一样,有你的格,有你的腔。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,学问是一个人魅力的来源,你的人品也是。我是希望活出自己的一个调、一个腔。

提问:这本书从阅读体验来说可以看出结构上有青涩的成分,您自己回看这个作品有没有觉得某个部分不满意?

马家辉:第一次青涩,控制不了,等于你第一次煮菜该放多少糖、多少盐,你一定控制不了。应该倒过来想,光明一点,这个老头50岁动笔,第一次写,能够控制到这样的结构了不起。这是事实啊,所以从这个角度,我给自己一个赞。

回看有哪些特别需要改的?有一些人物应该写得更饱满一些,可是我第一次写这样一本书,觉得也不能太完美,太完美之后没有改进的空间,所以我觉得蛮高兴的,不然的话我就死掉算了。

老天很公平,人没有完美的,像我至少有一个缺点,我声音不好听,很尖亢。我经常说假如我有梁文道的声音多好啊。他的声音很厚,说什么你都相信,我刚好相反。

我看事情怪怪的,总是从光明的、给自己鼓励的一面来看,有改善空间也很好,要改善就从那些人物的饱满度开始改善。

写书就是好玩而已

一口标准港普几乎是马家辉的一个标志,讲座中听众偶尔的调侃纠正善意逗趣,无缝衔接的互动贯穿了整场。

“我想问一下诸位,有几位是真的看过《龙头凤尾》的?举手看看,不少,可是没看过的更多。你们为什么会没看呢?我有点奇怪,我们看小说不一定要认识谁谁谁,听一下口碑,上豆瓣看一下,希望你们看这一部国际经典名著(笑)。不骗你们,我这样自吹自擂当然不是为了卖书、收版税,我写书就是好玩而已。”

马大叔这时倚靠在长桌上,双臂环抱胸前,从写书好玩这句话进入分享主题。“好玩给我带来了蛮大的烦恼跟痛苦。为什么呢?因为《龙头凤尾》拿奖多,门槛就高了,这就给我写第二部、第三部很大的压力。为什么把目标定为三部?因为好多作家都写三部曲,电影也是,所以我从第一天就往这个目标进发。第一部主要写江湖黑帮的故事,第二部跟香港警察有关,第三部是写妓女。”

“过去两年我基本闭关,很少见人,写到今年4月底。因为我的目标是4月底交稿,7月底出版。每年7月底有香港书展,朋友找我,我就答应了一场演讲,所以最晚7月底交稿。我每天很辛苦写作,晚上不管几点睡,早上8点起来写写写,到4月中下旬我大概完成16万字,可以结尾了,很得意。把前面8万字给青马文化林总编看,她第二天都没有给我回应,我就心虚了,因为前面《龙头凤尾》一传给她,她第二天早上就回应,说:‘家辉老师我一口气看下来,非常好,我们马上出版。’我好心虚,再微信问她:‘咋了?’她依旧没回我。我想大事不妙。再过24小时,她回我一个电邮,几千字,非常认真。我非常感谢她。”

在林总编发给马爷的电邮中,具体地给出了修改意见,诸如两个人物对手戏不够,或者某一个场景的历史感要加强等等。马家辉说:“我看到几千字,冒了一身冷汗,抱着我老婆哭了一场,觉着我的天啊,其实自己写的时候心中隐隐约约知道有些地方不足,可是因为赶的关系没有把它更准确地写完。所以我决定把16万字先放着,重写,要把它写到自己满意,也能过编辑那一关,我才愿意出版。”

“所以今年比较尴尬,我要在书展演讲,结果没有书,我只好安慰自己。我有一个蛮强大的本领,懂得安慰自己。我在想,别人是出了书才演讲的,我书还没出就演讲打书,多厉害,有点像看电影,电影出来以前总会先有一个预告片,而且预告片通常比正片好看。”

应该早一点动笔写小说,我心疼我的时间

写小说之前的马家辉在写作方面也可称高产,杂文、评论、散文、游记都曾有结集出版,对于自己以前的作品,马爷的看法同样出人意表。“我不会觉得以前写得很不好。比如《江湖有事》《爱恋无声》,讲电影讲人物的,现在重看觉得好精彩,那个敏感度、那种感性,文字的性感,我现在写不出来,因为那时候的我比较年轻,还对男女关系有各种憧憬和想法。可能习惯了,对于来时路,不仅是书,我生命里面碰到过的人,说起来有点肉麻,可是是事实,我都尽量要求自己从感恩的角度去看,这个人造就了我。”

马爷不愧心理学专业出身,顺口举个例子,就是一篇疗愈小品。“我十多年前在香港一份报纸工作,当副总编辑。以前有一个很糟糕的人,因为争权用了各种恶劣手法陷害我。去年他出事了,很多朋友短讯我,等于提醒我,你看,活该这个人。对每个朋友我都是回一句说,我不觉得要为这种人浪费我生命半秒钟的时间,看到他就回想他以前怎么害我。我习惯这样看事情,不仅不想浪费时间,倒过来说感恩,感谢当时的某种经验,让我变得更强大。所以没有那时候的作品,没有那时候碰到的人,我不会是今天的我,有我自己强大的地方,有我自己脆弱的地方,我比谁都更懂自己。”

“我教学的时候很喜欢提醒我的学生、年轻朋友,我说美国有一个企业家,他讲过一句话很好玩,他说年轻人不要太在意外面人的看法。为什么?因为你永远不会像别人所说的那么差,如同你永远不会像别人所说的那么好一样。只有你最懂你自己好在哪里、差在哪里。”

但是,感性如此的马家辉,重看自己以前的作品是怎样的感觉呢?“我有一个不好的感觉。就是我浪费了太多时间写一些或许不需要写的文章,不管是评论还是散文。我应该早一点动笔写小说,因为写小说是那么好玩的事情,我心疼我的时间。”

小说的美好在于想象历史的无限可能性

具有强大安慰功能的马爷一路插科打诨,会场里笑声不断,忽一会儿,他又略微严肃起来,把话题拉回到了历史和小说的关系问题。“香港有个养和医院,旁边有几个墓园,其中香港仔墓园里面有一个小区是日本人的墓园,里面葬着很多很年轻的女生,历史很多悲剧在里面。因为香港被英国占领之后,曾经有几十年非常国际化,在湾仔区住着日本人、印度人、葡萄牙人、非洲人,很多日本女生从日本九州被骗来香港强迫当妓女,后来就死在香港葬在那边,所以看墓园可以看到很多事情。我在《龙头凤尾》里面写了两页。我的祖父母也是葬在那边。”

关于历史和小说的关系,他说他很喜欢一句话,“是米兰·昆德拉讲的,但也不是他原创,是一个拉丁美洲的作者说过的。说小说是怀疑现实的最后一道防线。什么意思呢?我们眼中看到的所谓现实,不管是当下的,还是我们所知道的所谓历史,事实真的是这样吗?我们只有透过小说的创作,还有阅读,来想象历史的其他可能性。其他可能性等于是怀疑历史了吧?所以小说有这个功用,不管是创作还是阅读,它不是读一个故事,而是在这个故事背后有无限的可能性,活在平行时空、多维空间,小说的美好就是这样。”

马爷自夸,50岁开笔写出这么动人的小说,最快乐的在于想象历史的不同可能性。他说:“假如我的读者在读的时候除了对里面的喜怒哀乐有所感受,还能够打开脑袋想象到历史不同的可能性,从而影响他自己看世界的角度,或者说多去想象自己跟世界的关系,我觉得我的创作、我的小说就可以达成快乐的心愿。”

小说让我看待世界的角度更多元

原来,小说的创作给人们带来快乐和想象是他创作的原动力,那么,这个心愿是否创造和改变了他呢?下面就是答案:“自从我开笔写小说以后,整个人的各方面都改变很大。第一个版税多了,可以换一台新车。我看待世界的角度比以前更多元,有更多的想象。当然,我站出来跟诸位分享故事的时候,我的身份不再只是一个电视节目的主持,不是一个散文、杂文的作家,今天的我是什么?”

“小说家。”听众们异口同声笑答。

“好高兴,虽然只有一本,有点惭愧,可是真的不一样,因为小说的创作是多么艰难,挑战性多么大,要控制各种人物,有你能控制的地方,更多是你无能为力的地方。就像我的朋友毕飞宇说的,小说家许多时候无能为力,尤其是写里面人物对话的时候。你是山西长大有你讲话的腔调、想法、用字,我不能把广东人的语言套进你那边,所以写到你的时候我是无能为力的,必须想办法用你自己来说话。假如你是一个认真写小说的人,你会学懂一件事情,谦卑。对于里面的人物,我会变得比较谦卑,因为每个人都有他的悲哀、挫败和选择。”

“所以如何改造小说家?很重要一点,让马家辉变得比以前前所未有地谦卑。当然,你们可能不认同,还觉得我很自大,可是我告诉你,假如不是写小说的话,我可能比现在自大一百倍,我已经是前所未有地谦卑。所以诸位,不仅是写小说,看小说也能改造你的脑袋,也能够让你更有弹性、更谦卑。”

我个人受传记的恩惠很多

“《龙头凤尾》我50岁动笔写,写到52岁才出来,中间改了十多遍,就是因为我看里面的人总是觉得不够像,所以很努力改。还有一点,每个创作者都是不错的读者,我年轻时读的各种书等于是存起来,所以阅读的基础在。”

谈到这个问题,马家辉把话题岔了出去,说到近期做的一档让自己蛮高兴的节目,“很精彩的。做这个节目不是为了钱,要赚钱有其他太多快的方法。我这一辈人的成长喜欢看传记。我们看不同的人,他面对什么事情有什么反应、什么想法,点点滴滴就在我们脑海里面,之后生命走出来,同样碰到挫败、不同的情况,我可以回想,假如爱迪生碰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回应?爱因斯坦会怎么回应?我个人是受这些传记的恩惠、帮助很大。包括到后来我创作人物也是习惯从人家的角度来看,重点是看到人家看世界的逻辑,看到人家如何摆正自己跟世界的关系,对我从散文转型到小说也很有帮助。”

谈到写作风格和文字风格,他又谦虚起来,他说:“还谈不上,因为我的语言的确蛮贫乏的。作为一个香港人有点惭愧,因为我们用粤语,我已经算是阅读量高了,可是字不够用,所以你会看到我的小说,像《龙头凤尾》很多都是重复的,一个人跟一个人讲话,‘对方默不作声’,过了两页又看到‘默不作声’,再过两页‘默不作声’,你会觉得很烦,因为我没有词,文字功力不够。”

马爷也回应了为什么他的小说中有那么多脏话?他说那个年代的黑社会老大、苦力、劳工、青楼妓女就是讲脏话,“不说脏话讲不出话来的。”他对自己第二本小说的期许也很明确:“希望第二本的语言风格更鲜明,用的词不要整天重复,努力吧。”来源:北京青年报 | 王勉

页: [1]
查看完整版本: 马家辉:小说让我前所未有地谦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