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如懿传》你先看轻了观众,就别怪观众看轻你
随着如懿香消玉殒,《如懿传》这部长达87集的电视剧,及其自立项以来数年间的舆论风波,终于可以告一段落。尽管立意“帝后夫妻的婚姻围城”,想从失败者的人生中挖掘一出悲剧,但观众看待《如懿传》,显然更像皇帝看待炩妃:追剧也追了,热搜也看了,但心里终究是瞧不起的。雄心壮志,一开始就放错了皮囊
《甄嬛传》大热之后,吃尽IP红利的流潋紫显然还想更进一步,于是有了换汤不换药的续作《如懿传》。因为此前与郑晓龙夫妇在《甄嬛传》编剧署名上有所不快,《如懿传》影视化中,流潋紫不但要求作为唯一编剧,而且还担当监制,希望借由两部大剧,跃入影视圈的资本潮。但也正因如此,缺少掣肘的流潋紫,将这个故事和她本人能力的软肋全部暴露无遗。
中国古代后宫嫔妃的记录甚少,除了生卒年和起居注中的只言片语,其间的爱恨情仇皆可由作家编剧脑补,只要能够自圆其说。但不幸的是,立志反写“还珠”的流潋紫,硬要将故事塞进“甄嬛”的后续,结果就是从皇帝太后,到妃嫔侍女,身份和言行不符,言行和情感不符,情感和结局不符,没有一位的人物逻辑是流畅贯通的。
富察皇后临终之际,帝后感情已然有瑕,皇帝亲自求证皇后避孕镯子与谋害哲妃等事,结果皇后死后,皇帝仍因两位皇子不够悲伤而重罚、因娶继后而对皇后心生愧疚。如果说这种剧情还是前后不一,睁只眼闭只眼还能凑合去看,那么嘉贵妃做尽坏事、东窗事发,皇帝一边给她的儿子封亲王、办喜事,一边暴怒之中将她废为庶人,等她一死,又变卦追封为皇贵妃,真是一集之内都逻辑不通,为了把信马由缰的剧情在最后一刻塞进史实,编剧竟然可以把人物写成这样喜怒无常近乎精神分裂的地步。
流潋紫的创作是抄袭拼接,还是致敬仿写,虽无法律定论,但公道自在人心。汇聚所有宫斗小说的精彩段落,当然可以让作品看起来好像“集大成之作”,但如同好笑的段子集锦并不是优秀的文学创作一样,缺少内在价值观的统领,表面宫斗梗的堆砌,只会让人觉得两集一打胎、三集一夭折,为斗而斗,不知头绪。身兼“编剧”与“监制”的流潋紫,搬运得不亦乐乎,只苦了观众得让自己的智商暂时下线。
编剧无人掣肘,既是剧作失控的原因,也是剧组失控的结果。万人空巷的《甄嬛传》之后,闪闪发光的《如懿传》大IP,让能够加入其中的每一个人,都竭尽全力想展示自己。导演汪俊想要延续他在《苍穹之昴》里世情小说般的烟火日常,于是在应该“一年三百六十日,风刀霜剑严相逼”的宫斗剧里加入许多“白头宫女在,闲坐说玄宗”的镜头。服装陈同勋想要“有历史依据,同时又有不俗的现代品位”,于是希望把清朝300年的服饰文化浓缩在《如懿传》的60年里。美术韩忠想要“把这个故事放在整个历史进程中、放在全球环境下看”,于是整个屏幕都满满当当地装上了各朝各地的摆件。
制作班底的每个人,都怀抱雄心壮志,希望借由长达87集的剧作展现自己的能力和感悟,但是却忘了团队的协作与配合。最终制作出的是外面一层华服、里面分崩离析的作品。还在挽救口碑颓势中,做出一副“没有配不上观众的剧作,只有配不上剧作的观众”的姿态。观众不会放下结果只问初心,他们带着本能的不适,翻看剧组的豪言,于是字字句句,皆成笑谈。这种嘲笑,是让业内人士痛心的,却也是无法反驳的。
一切皆性,但性关乎的却是权力
把人们想象为嗑着瓜子围观撕X的吃瓜群众,或者穷尽一生求一心人的痴男怨女,都未免太看轻了这届观众。“宫斗剧”自一开始,就以“情场如职场”来论证自身的合法性,人人都说自己想看的是办公室政治,其实这个口径比较委婉,更直接的剖白是,人们想看的是政治。在通俗化的欲望满足中,人们期待得到的大众文化产品,是政治化的后宫,而不是情感化的后宫。
如同王尔德的那句名言,“世界上所有事都关乎性,除了性本身,性关乎权力”。后宫嫔妃围绕恩宠与侍寝的角力,本质上是在争夺生育权,因为生育带来的子嗣,意味着某种权力的想象。在女性没有地位、没有身份,甚至没有姓名的封建王朝之中,她们可以借由生育出储君,获得这一切。发现自己是“人下人”、继而决心成为“人上人”的冲动,给原始的欲望赋予了后天的意义。生子立储,不只是富贵,也不只是尊荣,而是未来权力即将带来的威严感和影响力,能够将她们“点石成人”。
不过遗憾的是,无论是纯妃傻乎乎让自己的孩子预习当太子,还是炩妃暗戳戳把写好的传位诏书藏到密盒里,她们对皇帝之位、太后之尊多么“厉害、体面”的想象,实在没有比土财主家能继承几仓余粮大多少,也让人好笑她们竟会为了这些铤而走险。前半部所有妃嫔一窝蜂地争着生出一个贵子,后半部所有妃嫔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孩子成储君,但为何如此,再无细表。她们相互下毒避孕、逐个流产打胎,勾心斗角的细节无一不明,而各自的面目却又如此模糊。
悲剧变丧,是从只会剪发开始的
大家对《如懿传》怀抱极高的期待,不是想看《甄嬛传》的翻版,而是希望知道如何表达“废后的一生”。中国观众偏爱喜乐团圆,但杰出的悲剧往往给人更加深刻的震撼,豆瓣华语电影排行榜上,排名前三的是《霸王别姬》《大话西游》和《无间道》,足以说明人们有着欣赏正剧与悲剧的能力。
但是悲剧想要撼动人心,至少应该满足一个基本要求,那就是“失败得深刻”。要么是追求所有人都“不敢想”的东西,如夸父逐日,为人类的共同信仰与真理而牺牲;要么是追求所有人都“不用想”的东西,如生命、尊严、自由,为个体攀援到基准线上而努力。但是如懿追求的,是在皇宫之中寻求“一生一世一双人”的爱情——这就显得非常尴尬。如懿既没有倒霉到缺衣少食但仍追求精神之恋,也没有富足到皇帝偏宠但却追求平等之爱,她对爱情的追求,显不出特别的纯粹和必要。
更重要的是,如懿爱情的对象,让人每分每秒都怀疑她的眼光。开始,听如懿说西方一夫一妻,就说“朕看你是傻了”;中间,如懿问到玫瑰珠花是否自己独有,表示玫瑰你独有、其他妃嫔的珠花也各自不一样;最后,更是对着如懿,剖白自己迷恋容妃“情起中年、情难自抑”,请如懿帮忙劝容妃从了——难怪连皇帝饰演者霍建华的太太林心如都说,看到这里好想弃剧,在这样的对象身上寻找爱情,就是缘木求鱼。
好吧,就当是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”,看看一段感情如何幻灭也好。但是如懿渐渐心灰意冷的过程,不是一步一步走向深渊,而是每个大坑都至少要跳两遍:同款劲敌两个,失去孩子两次,连冷宫都是进两遍。失望也好,愤怒也罢,都是原地打转,如懿仿佛在第5集皇帝丧期收了白蕊姬就已经死了,只不过等到第87集才终于把自己埋了。如懿的悲剧,不是由不得已的善良推着进入泥潭,而是每次正义占据上风、与反派当面对质的关键时刻,如懿却开始“全凭皇上裁决”。皇帝不好好裁决,如懿就愤而剪了自己的头发,这个行动翻译成白话,就是吵架时说“全当老公死了”。
悲剧变成丧剧,就是从如懿只会剪自己头发开始的。我们不是要求所有八点档宫斗剧都提出合情合理的反封建斗争指南,而是至少在对问题的剖析上,能够更加深刻和透彻一点。我们欣赏《金枝欲孽》最后冲出宫墙、寻找自由的抗争,也欣赏《甄嬛传》结尾甄嬛有了天下、失了自己的悲痛。但是如懿的剪发,更像一种回避深刻的自我放逐。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失败者,因为在放弃认输的那一刻后,她不能彻底放手不玩,记挂着为永琪报仇,记挂着让炩妃认罪,剩下的就是等死。在生死输赢的巨大留白中,《如懿传》最终也没能给我们创造出真正的坦然、豁达与平静。
人们为什么屡屡想要“弃剧”?因为看《如懿传》觉得憋屈。她在一个又一个可以刀尖冲外的时刻,都是刀尖冲里的。而这种刀尖冲里的时候,既没有以身饲虎的慈悲超脱,也没有身死明智的决绝壮烈,让历史中充满想象空间的削发情断,坍缩为文艺青年式的做作。
一袭华丽的视觉外袍,诸多香艳的宫闱描写,绵长复沓的伎俩阴谋,这些固然可以吸引人们的眼球,让人们在茶余饭后磕上两集。但如同伏低做小、柔顺谄媚的炩妃,皇帝宠则宠矣,但想到不识“白瓷瓶”与“甜白釉”,终究是个乡野出身的低贱女子,每到睡醒的时候,侧头一看,心里仍旧是瞧不上的。《如懿传》表面上号称是帝后爱情,里子上说的还是后宫肚皮,没有人性与权力迂回曲折的复杂表达,看到底还是个母凭子贵的土味婚姻。《甄嬛传》会火,《延禧攻略》也会火,因为宫斗是它们的起点却不是终点。单纯的宫斗正在式微,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想要所谓“婚姻的胜利”了,甚至,在更新一代的年轻人中,连所谓职场政治都不想理会了。生活并非不严酷,只是人们总要停下来,想一想来路与去处,想想目标值不值得去追逐、想想困境能不能够去反抗,在这一点上,《如懿传》比它的观众们,落后了。来源:北京青年报 | 薛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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